木小喬道:“我怎麽知道?”


    周翡病急亂投醫地上前一步:“求前輩告訴我。”


    木小喬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不知怎麽臨時起意,猛地伸出他那隻專門掏心的左手,抓向周翡咽喉。


    幸好周翡雖然心神微亂,卻沒有真的將他那句“不殺女人”的鬼話當真,她在極有限的地方,一把將碎遮往上拋出,刀背“嗆”一下撞在木小喬那凶器一樣的指甲上,隨後她單手一帶刀柄,橫刃往前一推,繼而毫無預兆地變擋為砍。


    木小喬被迫側身避開,刀風的餘韻撥響了他手中的琵琶,“錚”的一聲。


    木小喬長發與長衣在晨風中亂七八糟地飛成了一團,他緩緩將指甲收入掌心。


    他的臉很白,眼珠卻格外的黑,這些特點若是生在少女身上,該是很好看的,可是落在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身上,便活脫脫是個吊死鬼的模樣了,幸虧他今天大發慈悲,沒塗胭脂,倒是沒有前幾次“盛裝登場”時那麽駭人。


    周翡無奈道:“我早知道朱雀主準得食言而肥,隻是沒想到您吃得這麽快。”


    木小喬“哈哈”一笑,將清亮的嗓音捏了起來,捏出了一把能以假亂真的女聲,俏生生地說道:“哪裏,我看那齊門呀,也散了攤子,霍家呢,也斷子絕孫了,殷聞嵐的兒子好大出息,在外頭給那蟲怪當孫子,倒是你們李家一支,還有些人留下來,想好好端詳一二呢,你要是出息,我就把涅槃蠱的故事告訴你。”


    周翡冷笑,要是“端詳”完發現不怎麽樣,搞不好就“失手誤殺”了,這大魔頭到時候還有說辭——你死你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木小喬把玩著自己的指甲,目光從周翡身上緩緩掃過,每一次停頓,都仿佛暗示著周翡身上的一處空門,他好像個抓到了耗子的大貓,用爪子將獵物來回扒拉著玩,不恐嚇個夠,不肯輕易下嘴。


    周翡卻突然動了,她看也不看木小喬,徑直邁開步子繞過他,撿起頭天晚上掉落在藥人之間的鞘,將碎遮還刀入鞘。


    木小喬:“……”


    他頭一次見識到這樣囂張的“傻大膽”,有點新鮮。


    周翡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聽一位長輩說,上一代人中,朱雀主的資質可謂其中翹楚……之一,但是年輕的時候戾氣太重,練的功夫學名叫做‘百劫手’,走了傷人傷己的旁門,鼎盛時固然無堅不摧,可一旦走起下坡路,便也如江河日下,我原先不信,現在看來是真的。”


    “百劫手”三個字一出,木小喬的神色便是一頓,隻是他城府深沉,沒露出什麽,隻淡淡道:“哦?”


    “三年前我在永州見朱雀主,見你身形已略有凝滯,”周翡將長刀背在身後,在原地踱了幾步,又轉頭一指木小喬胸口道,“方才見朱雀主出招,感覺更明顯一些,你檀中氣息不順,百劫手便欠了幾分果斷,不然就憑當年活人死人山的四聖之首一爪,我也沒有那麽容易避開。”


    木小喬奇道:“你們不都說四聖之首不是鄭羅生嗎?”


    周翡很文靜地低頭一笑,說道:“鄭羅生算什麽東西。”


    木小喬皮笑肉不笑道:“小姑娘,你這是究竟在奉承我,還是在嚇唬我?”


    周翡站定,不答反問道:“朱雀主素日是不是還有頭痛之症?”


    木小喬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周翡略一攤手,說道:“我可不是算命的,方才朱雀主的百劫手再高一寸,撞到的便是我的刀柄,我必來不及取刀變招,以閣下這身高,不該這樣‘眼高手低’,大約是長期垂目所至吧?這才有這一猜。”


    木小喬緩緩道:“哦?若我再高一寸,你‘必來不及取刀變招’?那你又怎麽敢這麽使刀?”


    “蒙的,”周翡十分敷衍地笑道,“可能運氣好。”


    她說話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伸手彈了彈自己的左臂,微微活動一下脖頸,手掌自頸側擦過,又好似沒睡醒一樣,按起了右邊的太陽穴。


    木小喬下意識地將琵琶端在了身前——周翡點到之處全是他身上微恙處,方才她那招劈砍顯然留了餘地,否則一擊不中可以中途直接變做“破”,若取他左肩,木小喬必不甘心在一個小輩麵前躲閃,肯定會反擊。


    然而以那種姿勢,他左手必被碎遮壓製,提不起來,隻能轉過半圈,側身以右臂格擋,而“破”乃是破雪刀中變招最多的一式,因擊其一點,隨時能幻化為“斬”“劈”等、甚至滑入“山海風”中的招數,倘若周翡的刀夠快——不必很快,能和當年她在永州時差不多便可以——她就能轉成“風”,招式將老未老時變過去,剛好能擦過他右脖頸!


    木小喬見她煞有介事地按太陽穴,腦子裏那根三五不時要出來搗亂的筋好似又有蠢蠢欲動之意,“突突”地跳了起來。


    “我的刀一直是瞎練,鮮少能遇上前輩高人指點。”周翡道,“難得朱雀主仗義,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話音剛落,周翡便棲身上前,碎遮在半空中出鞘,這本朝第一國師的遺物果然非同尋常,流星一般的光順著刀刃疾馳而過,木小喬聽見風聲時,那刀已經到了近前。他悚然一驚,將琵琶往前一推,這一回,碎遮卻在空中劃出一道極複雜的弧線,分毫不差地避開了那琵琶琴身,直指木小喬端琵琶的手,逼得他不得不避其鋒芒。


    木小喬料到這姑娘或許得到了南刀幾分真傳,卻沒料到她年紀輕輕,一把刀竟然已經走到了這種地步,神色一時陰晴不定,說不出話來。


    他再一回頭,卻見紛繁的刀光倏地煙消雲散,周翡好像她突然發難一樣,又毫無預兆地驟然止歇,她隨手收起碎遮,似笑非笑地對木小喬道:“這回朱雀主可打量清楚了?”


    木小喬盯著她瞧了許久,忽然說道:“你的刀同李徵不太一樣。”


    周翡從身上扯下一塊幹淨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將那怪蟲涅槃蠱的屍體包起來:“自然比不上我外公——朱雀主方才說告訴我這蠱蟲的故事,現在可以說了麽?”


    木小喬沒理會,將放下琵琶,目光放空了,望向灑在地上的晨曦,半晌,方才出神似的說道:“李徵刀法很好,取各家之所長,透著一股淵博中正之氣,我見他時,他沒有你那麽深重、那麽包羅萬象的殺機。若論修為,你還比不上他,但倘若他還在世,真要動刀,也未必能贏你。”


    周翡一愣,沒料到木小喬對她的評價忽然這麽高。


    木小喬突然有點索然無味,他一生想怎樣便怎樣,恣意任性、罔顧聲名,輕生也不重諾,無義無情,睥睨群雄,到此,方才意識到被他睥睨謾罵的“群雄”都已經老死年華裏了,好似不過一夜之間,那些不值青眼一看的少年人們便都開始嶄露頭角。


    霜華落盡,他再怎麽孤高自許,也是老了。


    他便平淡無奇地講道:“相傳涅槃蠱是從關外某個神神叨叨的巫毒墓裏挖出來的,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出土時已經是個幹癟的殼,卻居然還是活的,它一出世便將當世挖墳掘墓的幾個賊變成了自己的藥人,藥人們橫行過一時,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麽‘涅槃’神教,很是威風,因涅槃蠱嗜好高手血肉,便驅使它的傀儡們惹了不少人命官司,涅槃神教自然犯了眾怒,當時武林盟主牽頭,帶了中原十六門派一同前去討伐,國師呂潤那時還是個意氣風發的藥穀弟子,代表大藥穀前去助拳,身上帶了七種克蟲的藥粉,至今都已經失傳,其中一種正是涅槃蠱的克星,製住了母蠱,方才剿滅了這個‘藥人’神教……隻是個傳說,不知道真假,那時候我還沒投胎呢。”


    “呂國師當年親口證實涅槃蠱已被他藥死,至於後來為什麽又活了,嘿嘿。”木小喬十分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說道,“那可得問問你們名門正派是怎麽想的了。不過有謠言,說這蠱蟲之所以名‘涅槃’,是因為它有起死回生之功。”


    周翡:“……”


    如果別人告訴她,這東西能祛痰止咳、解毒化瘀……哪怕說是能壯/陽呢,她都信的,可是“起死回生”?


    這也太沒煙了,一聽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她不由得有些失望。


    隨即她轉念一想,覺得自己確實也是瞎激動,呂潤的《百毒經》還在她手上,這涅槃蠱母要真有什麽藥用價值,應該會有所記載才是。


    “我還聽到過幾個江湖謠言,”木小喬想了想,又道,“呂潤留下涅槃蠱,據說是為了讓趙毅將軍還陽,齊門那牛鼻子就不知道為什麽了,他早年同大藥穀私交甚篤,涅槃蠱都能弄到手,想必手裏還有其他好東西。你要真好奇得厲害,可以去試著找找齊門禁地,反正齊門現在已經沒人了,不算擅闖,據說就在湘水一帶,離你家不太遠,隻要他們慣常藏頭露尾,又喜歡裝神弄鬼地搞一些陣法,找不找得到就看你自己了。”


    周翡本來十分可有可無,此時聽到“其他好東西”,頓時眼前一亮:“多……”


    “謝便不必了,看你樣子好才同你多說幾句,唉,這世道,上躥下跳的都是些醜得可殺之人。”木小喬冷漠地感歎了一聲,便不再理她,盯著封無言的屍體看了片刻,將他翻過來又調過去地踢著玩了一會,嗤笑道,“可憐的老東西,武功稀鬆,虧心事又幹太多,仇家比我還多,這些年美其名曰當‘見證’,龜縮在齊門裏方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齊門一暴露就開始惶惶不可終日,隻敢拿著兄弟的名號行走江湖,不料人家還是沒拿他當自己人,到死也沒叫他找到齊門禁地的門往哪邊開,怪不得那麽恨殷沛。”


    周翡:“……”


    她這才知道,原來封無言剛開始隻是利用自己對付殷沛,後來竟是因為殷沛多嘴多舌地當著她叫破了“黑判官”的名號,才逼他要殺自己滅口。


    這冤情簡直沒地方訴!


    木小喬說完,便不再搭理周翡,輕輕一撥琵琶弦,唱道:“音塵脈脈信箋黃,染胭脂雨,落寂兩行,故園有風霜——”


    正是久未聞聽的《離恨樓》。


    木小喬一句唱完,人已經在數丈開外,反複吟詠的靡靡之音低回婉轉,卻極有穿透力地傳出了老遠,大概是在昭示霓裳夫人他已經來過了的意思,所謂“人情”還得也是敷衍。


    周翡立刻便要掉頭回柳家莊找李晟,臨走又想起了什麽,神色複雜得看了朱晨一眼,走到他身邊靜默片刻,伸手將他那隻僅剩的眼睛合上,忽然看見他衣袖間掉出一塊小小的牌子,便拂去上麵的塵土,撿起來看了看,隻見那小木牌被人摸索得油光水滑,不少字跡都淺了,上麵的“興南鏢局”幾個字倒還清晰可認——正是朱家的舊物。


    周翡想了想,把木牌收起來,又在旁邊尋了一處土壤鬆軟的地方,刨了個淺坑,削下一塊木頭刻了個碑,將人入土為安了。


    晨光掃過光怪陸離的小樹林,也掃過了修羅場一般的柳家莊。


    幸存下來的人全都一臉呆滯,不知自己是怎麽劫後餘生的——頭天晚上太混亂了,先是蠱蟲大爆發,人們互相踩踏奔逃,幸虧李晟情急之下以煙花示警,率先將火把引燃,又勉強穩住各大門派,急忙將剩下的“流火”四處潑灑,方才沒落到滿地血屍的下場。


    誰知他們剛緩過一口氣來,那些耀武揚威的怪蟲突然同時落地死了,李晟先是一驚,隨後又是一喜,心裏知道肯定是周翡追上了殷沛,然而還不待他慶幸,那十八個藥人一個個就跟瘋了似的大肆屠殺。


    李晟滿身狼狽,簡直不知道自己這一宿是怎麽過來的,嗓子已經喊啞了,隻覺跟著周以棠打一宿仗都沒這麽可怕。


    偏偏他還不能直接脫力暈過去,場中各大門派雖然都是被他一句話坑進來的,但苦戰一宿,儼然已經將李晟這年輕的後輩當成了主心骨,一大幫人圍著他七嘴八舌。


    李晟總算體會了一回當年周翡初出茅廬就被傳為“南刀”是個什麽感受了,簡直煩不勝煩,還得裝出一副謙遜有禮的樣子,心裏頭一次期待著周翡趕緊滾回來,好把殺魔頭殺蠱蟲的名頭往她身上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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