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前輩便立下重誓,要救萬民於水火。”


    “……趙將軍被奸臣誘殺於西南蠻荒之地。呂前輩知道以後悲憤不已,本想仗劍入宮,殺了一幹禍國殃民的……”


    “接到趙毅將軍遺書,囑咐他以萬千黎民為重,不可置大局於不顧……還將自己家眷托付於他手……”


    “遁入大藥穀,不問世事。”


    “八年後,呂前輩費盡心機保下的趙氏兄弟拿回兵權,卻是劍指帝都——”


    “……他不知怎麽性情大變,沉迷求仙問道,整日與朱砂藥鼎為伴,煉些個無事生非的丹藥,行事多有顛倒荒謬之舉。”


    這是周以棠在蜀中將碎遮交給周翡的時候,同她說過的那個故事。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個冷笑。


    這時,被鎖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裏擠去,北朝衛兵在鐵柵欄外組成了一道刀劍圍牆,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個長長的卷軸,對著名單開始念上麵登記的名字,念了誰,倘若一時無人答應,先前闖進去的衛兵便會用裝了倒刺的馬鞭在人群中抽打。


    這樣一來,哪怕先開始有人猶猶豫豫地不敢應聲,也會被周圍抱頭鼠竄的同伴推出來。


    點名人的嗓門很大,鏗鏘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聽見幾聲——他們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將流民統統登記在冊,嚴格確保沒有一條漏網之魚。


    揮鞭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吳楚楚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頭道:“別管我,我隻是……”


    李晟不便像發作李妍一樣發作吳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輕聲解釋道:“當務之急,咱們得盡快讓姑父和聞將軍他們知道這件事,否則我朝大軍背腹受敵,幹係就大了。不然我們就算跟著山穀同歸於盡,一起炸上天,照樣沒什麽用。”


    李晟這人,心裏越是鬱結,嘴上便越是理直氣壯,他會拚命給自己找一堆理由,還非要自欺欺人地說出來,恨不能將“我有理”三個字裱起來頂在腦門上。


    楊瑾不善言辭,周翡比較內斂,倆人誰也沒接李晟這話,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為報訊的事根本不是問題,叫李妍和吳楚楚先走不就行了麽,江陵離蜀中也沒多遠的路,李妍再不濟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吳楚楚看著,難不成她倆還能找不著家裏的暗樁送封信?


    李晟將這蒼白的借口在嘴裏含了一會,怎麽嚐怎麽不是滋味,於是怒氣衝衝地看向其他人,遷怒道:“怎麽沒人說句話?都啞巴了?”


    周翡心裏將自己要做的事從頭盤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齊門禁地,還得去找解決透骨青的辦法,得回四十八寨,殷沛還沒死,王老夫人的仇還沒報,“海天一色”更是個隨時準備興風作浪的隱憂……


    可是她挑挑揀揀,感覺哪一樁都不能掏出來說,因為心裏即便千萬條有對她自己而言重於泰山的理由,一說出口,便都成了“借口”。


    楊瑾卻忽然說道:“李兄,快別兜圈子了,你婆婆媽媽地說了這許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嗎?”


    倘若此時是白天,李晟的臉皮大概都漲紅了。


    “我也是啊。”那姓楊的南蠻口無遮攔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點,別裝了。”


    周翡:“……”


    李晟覺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竅了,居然指望這幾個貨能說出什麽有建樹的話。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不再看楊瑾他們,將整個山穀拋諸腦後,率先順著來路往回走去。他不過是四十八寨的一個小小後輩,既不是山川劍,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麽武林盟主、皇親國戚,鬧不好一輩子注定籍籍無名、庸庸碌碌,那為什麽要自作多情地背這種無謂的負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麽?和他有什麽關係?


    結果他剛這麽一轉身,楊瑾便道:“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楊瑾此人,天生與“辦法”二字沒有一點關係,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眾人都傻眼了,一起呆呆地將目光投向他。


    楊瑾便道:“你們都背過身去。”


    周翡問道:“你要幹什麽?”


    楊瑾一擺手:“快點,別廢話。”


    等幾個人都依言扭開視線,楊瑾便彎腰從地上撿了幾根細長的草莖,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長短與形狀,另一根留了個長尾巴草根,完事以後,他將這五根草葉攥在手心裏,遞到眾人麵前:“抽吧。”


    李晟嘴角抽了一下:“……楊兄,這是什麽意思?”


    楊瑾便說道:“我們那裏信奉萬物有靈,逢年過節、或是遇上什麽大事,都要請個巫來占卜是非吉凶,他們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原理總歸差不多的,都是聽老天爺的——你們四個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個人抽到了特殊的那根,咱們就走,要是誰也抽不到,讓它最後留在我手裏,咱們就好好合計合計怎麽辦,行吧?”


    太不靠譜了!


    眾人一時無言以對,連李妍都翻了個白眼。


    李晟從未想過還有這麽“別出心裁”解決辦法,當即尷尬地幹咳一聲,委婉道:“咳,這個,楊兄……”


    周翡直白地補全了他的下半句話:“你是不是有病?”


    楊瑾額角跳起了一簇小青筋。


    可還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譏,周翡便突然伸出手,從他無根垂頭喪氣的小草中抽了一根,攤手一看,草根被掐掉了,便道:“我這根不是。”


    李晟:“……”


    這女的為什麽這麽善變!


    李妍關鍵時刻,永遠都是跟著周翡跑,也學著她抽了一根:“我的也不是。”


    吳楚楚緊跟著抽了第三根:“不是。”


    楊瑾將僅剩的兩棵草遞到李晟麵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幾個人躲在山坡上抽草根玩,這說出去都是什麽事!


    李晟不由得悲從中來,自己成日跟這幫二百五混在一起,還能有什麽前途?然後……他就自暴自棄地從兩棵草裏挑了一棵,緩緩將它拉出楊瑾手心。


    纖細的小草打從長出來那天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肩負這種重任,在夜風中瑟瑟的微顫,好像隨時會斷,五個人十隻眼全都盯在了那根小草身上。


    抽出來的草莖下麵光禿禿的,楊瑾將手攤開,那棵留下草根的靜靜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細小的根須上還沾著土渣。


    兩個男人相對靜默了片刻,同時將手中的小草往旁邊一丟,李晟一改方才逮著誰咬誰的狂躁,眨眼間便冷靜下來,說道:“我們不能全留在這裏,叫阿妍跟吳姑娘帶著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樁在什麽地方嗎?”


    李妍剛跟著他將各地暗樁從西往東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許會有北鬥的斥候巡邏,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會喬裝改扮,你們倆蒙上臉,快馬加鞭趕緊走,裝作趕路路過,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來,誰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擋路的就一刀劈過去。真有應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煙花,萬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轉身轉到密林中幾棵大樹後麵,片刻後,拎著一件仿如絲綢的銀白軟甲出來。


    她手指一劃,那軟甲邊角處點綴的一排貝殼便齊刷刷地掉下來落入她手心。


    周翡將貝殼收好,把軟甲丟給吳楚楚,說道:“這是軟甲‘彩霞’,跟當年殷夫人的‘暮雲紗’出自一位大師之手,刀劍不入、水火不侵……當然,軟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風能隔山打牛的那種高手還是得跑,你們倆帶上,自己商量誰穿。”


    說完,周翡搜遍了自己全身,又從隨身帶的包裹裏翻出一個扣在手腕上的鐵護腕,那是纖細的少女尺寸,非常精致華麗,像個別致的寬邊手鐲:“也是那位大師做的一個小機關,叫什麽來著我忘了,在裏麵藏好暗器,遇到危險可以保命,一丈之內,隻要你不慌、瞄準了,像你哥這種水平是躲不開的。”


    李晟:“……”


    周翡生疏地給李妍和吳楚楚展示了一下這東西怎麽用,她平日裏沒有用暗器的習慣,此時翻開那鐵護腕一看,機關是很好,但裏麵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正在尷尬,楊瑾突然遞上一個小紙包:“這個裝得進去麽?”


    李妍詫異地接過來,見那紙包裏居然是一把細針。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藥,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趕上什麽是什麽吧。”楊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藥農瞎鼓搗的。”


    李晟道:“一會誰去入口處製造一點騷亂,你們倆趁機走。”


    “我去吧。”周翡道,“我去露個麵,給那兩個北狗下一封戰書,陸搖光和穀天璿不是正經八百的將軍,聽聞有人挑戰,一定會按著江湖規矩露麵,阿妍和楚楚趁這時候走,你們倆趁這時候去救人。”


    楊瑾震驚道:“你一個人打得過兩個北鬥?”


    “當然打不過。”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後輩,當著這麽多北軍,隻要我一開始表現地弱勢一點,他們倆未必會拋開麵子一起上。”


    李晟道:“我看他倆未必會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亂箭射死,你出的這是什麽餿主意?”


    “亂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憑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讓他們覺得蹊蹺,穀天璿和陸搖光拿不準我是怎麽進來的、身後是否還有別人,他們一定會親自出手。”


    “明白了,”李晟歎道,“故弄玄虛,全靠你來演,這也太凶險了。”


    周翡笑了一下,沒接話。


    當年她與吳楚楚被困華容城,謝允身邊隻有一個拖後腿的明琛並一個勉強能用的白先生,照樣在沈天樞和仇天璣眼皮底下,攪合得滿城風雨,最後成功將那以身犯險的熊孩子趙明琛送出城去,還給了她們倆脫逃的機會。


    “我還有這個。”楊瑾說著,從懷中摸出了兩個圓滾滾的東西,“也是旁門左道的藥農弄的,據說砸在地上能激發出大量藥粉,叫人睜不開眼,可能受了點潮,不知道還能不能行。到時候我可以把這個砸在鐵柵欄的衛兵堆裏,趁他們亂,咱們把人放出來,就算是盡力了,至於那些流民能不能跑得了,全看他們的造化,咱們仁至義盡,也沒必要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了想,說道:“我身上還有幾個我們寨中聯絡用的煙花,彈出來有火星,放出來他們可能會以為咱們要火燒連營,能分散他們的兵力……等等,我還是覺得不成,這計劃也太粗糙了,我怎麽想怎麽覺得不靠譜——咱們首先得快如疾風閃電,得運氣夠好,北軍集結與反應速度必須要慢,他們的將領必須都得是草包,還有……穀天璿和陸搖光至少有一個得要臉,否則阿翡脫不了身……這得是什麽運氣?是不是得有個太上老君當親爹才行?”


    周翡補充道:“那些流民還得夠機靈,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夠嗆。”


    幾個人短暫地沉默下來。


    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聽到這,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多事沒想到,忍不住小聲道:“所以呢,咱們還是……”


    不要管了吧?


    李晟沉吟了一下,說道:“咱們四個人都沒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運氣應該總有一點,是不是?”


    最後一句,他說得也不太有底氣,求助似的抬頭看了一眼周翡。


    周翡將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倆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後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憤和仗義,周翡卻沒給她留下抹眼淚的功夫,她在各種林中隱秘穿行格外駕輕就熟,轉眼便將吳楚楚和李妍帶到了臨近出口、沒有樹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對李妍說道:“我剛下山的時候,比你現在還要小一點,功夫強不到哪去,也是被兩個北鬥包圍,一邊哭,一邊發誓一定要把楚楚護送回蜀中……那時她可還是個大小姐,跑都跑不動,現在她師從大當家,至少不用你護送了。”


    李妍悄悄抹了一把眼淚。


    吳楚楚點頭道:“你放心。”


    周翡衝她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隨後又轉向李妍道:“要是我們運氣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國子監,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說一聲就行。”


    李妍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麽,周翡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夜中化成了一道殘影,倏地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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