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一片的山穀中,陸搖光所在的中軍帳前整個被齊門的大機關送上了天。


    此一役,數萬北軍雖不至於傷筋動骨,但也被這突然變臉的詭異山穀鬧得頗為焦頭爛額。


    陸搖光武功高強,當個急先鋒綽綽有餘,但叫他統帥一方,那就差太遠了,他借周翡之手弄死穀天璿,一時是痛快了,等把穀天璿紮成了一隻刺蝟,陸搖光才發現自己對穀中大軍失去了控製。


    此番過密道、集結兵力於敵後的計劃本可謂天衣無縫,偏偏臨到頭來這許多意外,陸搖光恨得差點咬碎一口牙,一個偏將還不知死活地湊過來說道:“陸大人,事不宜遲,我看咱們還是盡早將此地事故上報端王殿下吧……陸大人!”


    陸搖光一掌將那偏將搡到一邊,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


    他麵色陰沉地瞪著滿山穀起伏突出的機關,一字一頓道:“我非得將這幾個小崽子抓出來不可!”


    那偏將聞言大驚,他們深入敵後,本就是兵行險招,眼看位置已經暴露,不說立刻給端王曹寧送信補救,提前動兵打周存一個措手不及,他居然還要跟那幾個管閑事的的江湖人杠上,這腦子裏的水足夠灌滿洞庭湖了!


    那偏將連滾帶爬地撲到陸搖光腳下:“大人三思,軍機延誤不得啊!”


    陸搖光心說道:“穀天璿那小子慣會靠著端王溜須拍馬,今日這麽多人看見我下令射殺他,回頭那胖子問起,我未必能落得好處,就算這時候給端王送信補救,疏漏也已經釀成,倘或順利,自然是端王算無遺策,但若要出什麽差錯,罪名還不是要落到我頭上?”


    他這樣一想,便一腳踹開那偏將,冷冷地說道:“你懂個屁,那當那幾個小崽子觸碰穀中機關是誤打誤撞麽?此事分明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必是那姓周的暗中使人裝作流民,引我們上當,將我等分兵兩路,逐個擊破,端王殿下上當了!”


    那偏將聽得目瞪口呆。


    陸搖光又道:“這事中,我軍內部必有內奸,我說堂堂北鬥巨門,怎會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扣下綁走,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如今那內奸雖已被亂箭射死,我們也落入如此境地,我看事到如今,非得兵出奇招不可——既然周存豁出自家後輩來此,那我們就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來人,我不信他們帶著那一堆老弱病殘能跑遠,那機關不是沉入地下了嗎?給我挖!掘地三尺,不信挖不出他們來!”


    此時,齊門禁地中卻是一片靜謐,眾人跟著李晟到處探查禁地中的密道,小虎拿著一把木簽,李晟走到哪,他就往哪裏插簽子。


    周翡則在麵壁。


    她時常一個人孤身在外,偶有情緒起伏,常常無處排解。她從小見慣了父親克己內斂,大當家又頗為嚴厲,因此學不來尋常江湖人大喊大叫、醉生夢死那一套,即便偶爾喝一碗酒水,也大多為了暖身,從未貪過杯,久而久之,周翡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每有無從排解之鬱結,便去練功。


    練的大多是刀法,破雪刀雖然變幻多端,但無論走的是“溫潤無鋒”還是“縹緲無常”的路子,它骨子裏都有一股名門正派一脈相承的精氣神。


    尚武、向上、不屈、自成風骨。


    人在演繹刀法,刀法也在影響人,往往一套酣暢淋漓的刀法走下來,周翡心裏那點鬱鬱也就煙消雲散了。


    可是此時,周翡碎遮已損,手裏隻剩一根助步的木棍,她試著以棍代刀,隨手揮出去的依然是千錘百煉過的破雪刀法,招式閉著眼也不會有一點差錯,但那味道卻變了。


    不知是不是她重傷之下氣血有虧,她的刀法突然變得死氣沉沉,叫人提不起一點勁頭來。


    周翡便幹脆拋掉了那根木棍,整日裏坐在山岩前麵壁打坐,梳理內息,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恍惚幾日下來,腦子裏空空如也,倒好似將破雪刀忘幹淨了。


    周翡百無聊賴地盯著隱藏在《道德經》裏的齊物訣——隻敢看前半部分,後半部分不知有什麽玄機,稍微盯一會,神智便容易被上麵的刀鋒所攝,眼睛生疼。


    內裏一道,鮮有速成之法,除非像謝允那樣有人傳功,抑或是突然之間撿了什麽獨步天下的神秘功法,否則即便家學淵源名門之後,也須得經過漫長的積累和滴水穿石的功夫。周翡從小就習慣了練完和沒練一樣的感覺,但以往進境再不明顯,她也能感覺到自己氣海平靜,經脈順暢,兩股相安無事的內息在身上涓涓細流一樣的流淌。


    不像此時,周翡忽然覺得自己受傷的經脈好像一棵行將枯萎的樹,內息流淌極為凝滯,往日內息流轉,不過半個時辰便是一個小周天,這一陣子,哪怕她麵壁打坐時心裏像坐禪一樣平靜無波,真氣卻還是好像淤積的泥沙,在苦澀的經脈中極其艱難地往前推,一不小心就斷了。


    “這是要廢了嗎?”她心想。


    周翡雖然不至於心浮氣躁,但天生脾氣有點急,要是往常,指定已經焦躁得坐不住了,可她這會心裏正空茫一片,不知該何去何從,甚至覺得經脈損毀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左右無事好做,便像木匠劈柴一樣,每天做著同一件單調乏味的事。


    不知不覺中,她腰間和腿上的傷口緩緩愈合,長出了新肉,可以不用拄拐也來去自如了,唯獨內傷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依然半死不活地吊在那裏。


    這一日,周翡好不容易將內息往前推了幾寸,忽然,旁邊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她耳根微微一動,少許走神,那口方才凝聚起來的真氣又功虧一簣地消散了。


    周翡倒也無所謂,抬眼望向來人的方向。


    李晟走到她旁邊,看了一眼牆上的齊物訣,頓覺眼珠好似被蟄了一下,急忙撤回視線,以手遮擋眼睛道:“這麵牆真是邪門得緊,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坐?”


    周翡掀起眼皮,說道:“你不會別看?”


    李晟背對著石牆,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接連換了好幾個姿勢,才斟詞酌句地對周翡說道:“呂國師養蠱的地方,應兄發現了一堆呂潤的古巫毒陰文筆記,正廢寢忘食地對照著牆上的陰文研讀呢。”


    周翡:“嗯。”


    李晟見她沒什麽興趣,又道:“對了,你快看,我們還找到了這個。”


    他說著,將手一翻,拎出了一根形容“消瘦”的舊浮塵,那把浮塵不知被人甩了多少年,髒兮兮的毛都快掉光了,唯有手柄處卻清晰地刻著一道水波紋。


    李晟神秘兮兮地將浮塵湊到周翡麵前,故意壓低聲音道:“你猜這個會不會是最後一個水波紋信物?”


    真好,神秘的海天一色成員中又多了個禿毛撣子。


    周翡掃了一眼,就冷漠地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目光,好像準備再次入定:“哦,可能吧。”


    李晟沉默了片刻,將那把舊浮塵收了回來,伸腳在周翡麵前晃了一下:“我們還發現了一處密道,可能是通向外麵的,被人以內力震塌了山壁,現在路線還未完全破解開,大家正在努力清理。雖然我覺得陸搖光但凡長了腦子,就絕不會在穀中逗留,但還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找其他的出路比較好。”


    周翡這回連聲都懶得坑了,隻是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李晟嘮嘮叨叨,終於把所有的話題都用盡了,他頗有些苦惱地皺皺眉,無計可施地圍著周翡轉了好幾圈,突然想起了什麽,話音一轉道:“對了,你知道今年春天的時候,有個什麽尚書的公子到咱們寨中來了嗎?”


    周翡順口接道:“什麽尚書?”


    “哦,那會你在外麵,當時咱們有個在外地的暗樁醉酒鬧事打死了人,大姑姑派你過去拿人了——我也忘了是吏部還是什麽,”李晟道,“反正差不多那個意思,聲稱自己是來上門來求親的。”


    周翡微微睜開眼。


    李晟道:“看什麽,就是求你。其實之前還有好多人明裏暗裏地來派人問過,這是頭一個下了血本,自己親自來的。”


    周翡頭一次聽說還有這種事,當下啞然片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半晌才道:“我?我一個鄉下土匪,那些達官貴人們娶我回去幹什麽,鎮宅嗎?”


    “還不是為了巴結你爹,早年那些人不拿皇帝當回事,結果皇帝這些年越來越強勢,那些站錯隊的官們現在正後悔不迭,想當帝王心腹也不成了,隻好四處走門路。”李晟一條胳膊肘搭在膝蓋上,手指輕輕地敲著自己嶙峋的膝蓋骨,頓了頓,又道,“那個公子哥柔柔弱弱的,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實在走不動了,又改坐肩輿,總算活著上了蜀山,他見了大姑姑,彬彬有禮地說為了求娶‘周家小姐’而來,你猜大姑姑什麽表情?”


    周翡一片空白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點神采,說道:“我娘肯定一臉莫名其妙,指不定還得問人家‘周家小姐’是哪根蔥?”


    李晟大笑起來。


    周翡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然後呢?”


    “大姑姑便說‘她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要是願意,自己找周存說去吧’。那尚書公子哪敢上前線討姑父的嫌,便拍馬屁道‘都聽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夫人果然頗有古之巾幗豪傑遺風,那麽可否請夫人代為轉達在下的意思,問問周小姐自己意下如何呢’。”李晟一人分飾兩角,切換自如,周翡倒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長了這本事。


    “大姑姑便衝林師兄一招手,故意問‘她現在不在家,小林,你周師妹最近有信來嗎,人到哪了’,林師兄在旁邊一本正經道‘已到滁州暗樁,因查出那敗類著實做過不少欺上瞞下之事,且拒不悔改,小師妹已經拎著人頭去給苦主賠禮了’。”


    周翡啼笑皆非道:“胡說,我拿了人就送回寨中了,幾時私自動手處刑了?”


    李晟一攤手:“反正那尚書公子聽了這話,當時便綠成了一棵搖搖欲墜的韭菜,晚上就做了一宿噩夢,還發了燒,第二天連大夫也等不及,就連滾帶爬地逃下了山。”


    周翡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晟從小就混賬,從未有過當兄長的樣子,長到這麽大,他還是頭一遭挖空心思說這麽多話。周翡一時笑完,便領會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下來,抬眼望向整個齊門禁地的地下山穀,見原本神秘莫測的山穀被長長短短的指路木條插得到處都是,乍一看,活像一群垂頭喪氣的秧苗。


    是了,還不知道李妍和吳楚楚能不能順利將消息傳出去,陸搖光他們會不會變更計劃提前偷襲,她爹能不能應對得當。


    還有四十八寨中的事,朝堂上的事,這些年,雖然李瑾容在有意放他們去曆練,卻始終沒有完全卸下擔子,也不是什麽事都告訴她的,今天一個尚書公子,明天又不知替她將多少盤根錯節的亂七八糟事擋在外麵……想來還是對他們不放心吧。


    她難道也要像呂潤一樣,做個不看不聽不聞不動的懦夫,匍匐在臆想中的“天命”之下麽?


    “我知道了,”周翡忽然說道,“等通道清出來,你們叫我一聲,我出去探查一下,真遇到陸搖光也沒事,那老匹夫怕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知道意思已經傳達到,當下便不再多說,輕描淡寫地一點頭後走開了。


    周翡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重新入定調息,這回,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重視起遲遲不見好的內傷。不知坐了多久,不遠處好像誰大喊了一聲“這有東西,快來看”。


    那聲音配上回聲,炸雷一樣,周翡一驚,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內息再次消散在她受損嚴重的經脈裏。


    周翡皺眉睜眼,感覺自己全然是在浪費時間,她心裏將所有自己知道的內功心法背了個遍,沒找到什麽好辦法,忽然鬼使神差地一抬眼,望向石壁上齊物訣的後半段。


    那些古怪的字跡帶著撲麵而來的凶煞之氣,呼嘯而來,直指周翡。


    這一回,周翡卻沒有因為眼睛刺痛而移開目光,她的三魂七魄被李晟從一場渾渾噩噩的大夢裏喚醒,破雪刀正要重新鎮住她的神魂,遭此攻擊,第一反應便是相抗。


    電光石火間,無數招式從她心頭閃過,一股沒有來由的戰意從周翡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裏破土重生。她死氣沉沉的氣海劇烈震動,方才因被打擾而半途消散的內息立即響應著死灰複燃,重新凝聚起來,遊過她受損的經脈,刮骨似的疼。


    至此周翡已經感覺出有異,她本應立即收功,不再看那石壁,可是破雪刀好像和那牆上的刀斧痕跡有某種共鳴,她耳邊眼前產生無邊幻覺,整個人好像被魘住了一般,連眼珠都動不了,掌心漸漸滲出血來,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最要命的是,她的朋友們都以為她在專心調理內傷,全往方才傳來喊聲的方向去了,身邊連個可以求助的都沒有!


    她遭受嚴重打擊的時候,因為受傷過重,躲過一劫。如今好不容易想要重新振作,卻莫名其妙遇到這種事故!


    周翡簡直欲哭無淚。


    而就在這時,整個禁地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道不祥的天光竟從某個地方射入暗無天日的地下穀,外麵的人聲隱約傳來。


    陸搖光這大傻子,居然現場演了一出何為“有誌者事竟成”,果真在這麽長時間之內什麽都不幹,專心掘地三尺……不對,少說有三百尺,挖穿了禁地的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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