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會兒,四十八寨還不叫四十八寨,就統稱“蜀中”。


    蜀中多山、多險路,早年間有不少大俠拖家帶口隱居其中,給後輩兒孫傳的都是家學,好多也懶得專門成立個門派,姓李的就是“李家人”,姓張的就是“張家人”,還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見的,便說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隻有個別格外有心思的家主願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給門派起個像樣的名字——譬如滿門糙漢、但內心都比較細膩的“千鍾”。


    作者有話要說:


    周以棠記得,他年幼時,蜀中還沒有那麽大的規矩。不管外麵風風雨雨,群山中還是安寧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鄰而居,不少還有姻親關係,因此也沒那麽多門戶之見,倒有點像個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麽事,家主們便湊在一起商量著來,商量不出結果,便去找“村長”出麵裁決。


    “村長”就是南刀李徵。


    但說來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說不清他是怎麽被扣上了這天降大任的。


    他是個看起來就一團和氣的人,其實不愛管那麽多雞毛蒜皮的閑事,除了琢磨琢磨自己的刀,平時也就喜歡在家裏做做飯,跟孩子玩——不單是他自己的一雙子女,整個蜀中的孩崽子沒事都愛跑到李家,或是蹭飯,或是聚眾遊戲。


    李瑾容小時候不喜歡自己地盤上來這麽多猢猻,鬧了幾次脾氣,未果,便幹脆領著弟弟將整個蜀山裏亂竄的孩崽子們挨個找來毆打了個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說一不二之勢。


    周以棠跟著李徵入蜀的時候,才隻有八歲,他滿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頭的青山與綿長曲折的夾道,遮天的草木長得無法無天,樹叢中偶爾爬過一些什麽,都會嚇人一跳,細看又不見蹤影,不免帶上些許詭秘氣息,途中晴雨全無規律,潮氣始終繚繞左右,恰似古人所述“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的場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屬於孩童的怯懦,擺出老成的模樣與李徵說話,文質彬彬地稱他為“世叔”,再險的路也要咬著牙自己走,絕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經地道謝。鬧得看慣了山裏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俠好生頭疼。


    走了不知多久,李徵方才回頭衝他笑道:“這就到了。”


    他說完不久,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跡,有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練槍,一邊練一邊嗷嗷叫,震得山穀中飛鳥亂飛,見他們二人經過,便整齊劃一地將長槍,齊聲叫道:“李叔好!”


    這一聲問好比府衙裏的衙役們叫的“威武”還聲勢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隻好哭笑不得地衝他們擺手。


    再往前,還遇見了幾個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與李徵寒暄,“樵夫們”個個挽著褲腿袖口,背著半人高的大筐,看起來又淳樸又憨厚,然後周以棠一轉頭,便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淳樸樵夫”挨個躍上山崖,活似背生雙翼一般,幾個點地,轉眼便消失在了山中。還不等周以棠驚奇完,便又見到個被幾個孩子圍住的婦人,那婦人生得慈眉善目,正從小竹籃中拿出糖果糕點分給小孩們,一看就叫人覺得親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劍光一閃,周以棠沒來得及弄明白那是什麽,那道極細的光便已經收回到了鞘中——旁邊樹上應聲掉下一隻死蠍子。


    周以棠本生在鍾鳴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雲譎波詭的黨爭波及,方才家破人亡。


    他是個小少爺出身,從小隻讀四書五經,從未接觸過那些高來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他簡直仿佛來到了一本充滿幻想的話本中,一時看見飛鳥走獸都覺得新奇,總以為它們也得跟著身懷絕技。


    忽然,李徵抬頭道:“瑾容,又頑皮,還不下來!”


    周以棠吃了一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一棵幾丈高的大樹枝頭,有一把濃鬱欲滴的枝葉窸窣片刻,繼而一分為二,露出一個小小的女孩來。


    她看起來比周以棠自己還小,臉蛋非常嬌嫩,瞪著一雙大大的杏核眼,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來。


    周以棠心裏幾乎一緊,下意識地挺直了本來就足夠端正的肩背,接著,心裏又不免擔心起來,怕她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來了,快下來,見見你周家哥哥。”


    女孩聞聲,好像莫名有點生悶氣,也不理人,轉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驚呼出聲,卻見她倏地懸空,然後腳尖輕輕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優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樹上,帶著點譏笑回頭,白了周以棠這沒見過世麵的小白臉一眼,轉身沒入濃密的樹叢中。


    可是周以棠雖然住在李家,剛開始卻沒什麽機會同李瑾容說話,他也同李徵習武,但因以前沒什麽基礎,隻能從認穴和站樁開始,與李氏姐弟學不到一處去,吃飯的時候雖能碰到,但李瑾容好似對自己家裏突然多出這麽一個外人頗覺不喜,懶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十分敏感,便不敢去打攪她。


    周以棠啟蒙早,四書都已經讀了大半,儼然已經有了小小的纖纖君子之氣,又兼年幼時家逢大變,時常多思多慮,與野猴子似的滿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處去,除卻同李徵學藝的時間,大多數時間他都隻是窩在自己房裏看書,偶爾聽見喧嘩,從窗欞中往外望去,總能看見那小小的女孩一臉不耐煩地被一大幫孩子圍在中間,或是叫她去玩,或是在院裏試手。


    周以棠心裏生出隱隱的羨慕,卻隻敢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想過無數種開場白,又無數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還是不敢上去和那女孩搭話。


    一轉眼,周以棠格格不入地在綠野茫茫的蜀中住了兩個多月,並且不知不覺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記恨上了——憑什麽他們平時去一趟都要看李老大的臉色,這個不合群的小白臉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裏?


    壞小子們開始憋餿主意,派了個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騙他說“他們晚上準備夜遊荒山,打鳥來吃”,要他一起。


    周以棠對跟一群泥猴去禍害鳥沒有任何興趣,本想開口婉拒,話到嘴邊,卻莫名改成:“李姑娘也去嗎?”


    那搗蛋鬼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李姑娘”是誰,被這酸唧唧的稱呼笑得差點從牆上翻下來,一口道:“去!去!怎麽少得了咱們李老大?”


    周以棠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


    那可真是智計無雙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汙點之一,多年後他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感覺自己當時是被鬼迷了心竅,居然連這種粗製濫造的當也上。


    這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臨時,周以棠按著與那些搗蛋鬼事先約好的出了門,他聽說李瑾容會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門前晃了晃,想尋個由頭一起走,誰知李瑾容一直沒現身,偏偏他怯懦荏弱,連上前敲門都不敢,便被前來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說她也……”


    這些山裏的猴精有幾分小心眼,一眼看出這小書生其實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說話,便眼珠一轉,故意道:“李老大還有點別的事,一會去和我們會和……要麽你去和她說一聲?”


    果然,聽了後麵那句,小書生當場就蔫了,再不敢發表異議,轉眼便被拖走了。


    番外三 青梅竹馬(二)5.8


    他們前腳剛走,就有一顆小腦袋從牆頭上探出來,疑惑的扒著頭看了看,隨後大貓似的跳下來,伸了個懶腰,慢騰騰地來到李瑾容的院門前,拖著長音和長鼻涕道:“姐——”


    這小東西是李二郎瑾鋒,其實才比李瑾容晚半個時辰出生,和他姐簡直好似出自兩個娘胎。


    李二郎長得虎頭虎腦,從小就非常會“假正經”,大人們說話的時候,其他小孩都會嫌悶自行跑開,唯獨此怪胎紋絲不動地在旁邊聽,還時常煞有介事地跟著點頭,好像別人說什麽他都懂似的。


    在五歲以前,李二郎都曾經蟬聯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


    李瑾容每次看見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腳,這會她正練刀,懶得給他開門,便隻動嘴道:“做什麽?”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雙永遠吸不幹的鼻涕,不緊不慢地站在門口說道:“哦,我剛才看見那書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搗蛋鬼,長得不像他小名一樣威武雄壯,有點瘦小,其人卻是個天生的壞胚,戳一下能流出二兩多的壞湯。


    有一次壞到了李二郎頭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頓,拴在懸崖上吊了兩天,嚇得尿了褲子,自此老實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長,黑虎蔫了一陣子,認了李瑾容當老大,隨即見老大仿佛不大愛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興風作浪起來。


    什麽攛掇聚眾打架,糾集一幫狗腿子欺負不合群的,搶小孩東西吃……不一而足,總之,坑蒙拐騙,無所不為。


    隻是一幫人打一個這種事當時雖然爽快出氣,過後叫大人知道了,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劃算,因此把落單的騙到沒人去的小荒山,變成了黑虎的慣用伎倆——那裏人跡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麽古怪,特別容易迷路,大人們一般不往那去。


    黑虎他爹養了一條大狼狗,相貌很是猙獰,但性情十分溫順,而且聽話,黑虎他們每次都事先將這大狼狗喬裝改扮一番,頭上插兩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掛一圈雞毛,身上再給披件舊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個怪獸的形象。


    等將人引到了荒山深處,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搗蛋鬼悄悄把狗放出來,叫它撒丫子狂奔,專門去追他們要整治的人。到時候荒山窄道、夜半無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個孩子,連害怕再迷路,身後還追著個“嗷嗷”狂叫的“怪物”……


    那滋味就別提了。


    據說被這樣整過一番的小孩,輕則嚇得嚎啕大哭,重則回去做上一年的噩夢,天大的膽子都能嚇破,百試不爽。而且通常嚇得迷迷糊糊,根本顧不上告狀。


    李瑾容聞聽二郎這番通風報訊,頗感意外,問道:“那個姓周的這麽傻?”


    李二郎問道:“你不管嗎?”


    李瑾容不耐煩地一抖手中長刀,沒好氣道:“關我什麽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聲,一點也不介意被姐姐關在外麵,邁開兩條小短腿跑了,過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來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門前磕了磕,順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帶了點火氣的聲音傳出來:“又幹什麽!”


    李二郎用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院門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門了……”


    “那書呆愛死不死,別煩我!”


    李二郎神色不變,慢吞吞地補上了自己被打斷的後半句話:“……咱們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庫裏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緊閉半晌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李瑾容沒說要去,隻是矜持地將一隻腳踏在門檻上,先冠冕堂皇地訓斥二郎道:“你怎麽一天到晚就想著玩?”


    李二郎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回視著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樂意”地一擺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門在外,永遠隻掛一把樸實無華的長刀,但他私下卻有些小愛好,時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


    在他的庫房中,有前後左右都彎、身上好似水波滾過的怪刀;有外表像尋常雨傘一樣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開”處一朵七十八條刃的“刀花”;還有好幾隻背靠背的鐵製鬆鼠,憨態可掬,纏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動,倘若往下一拉,鬆鼠口中便會噴出鐵蓮子來……不過誰也不知道是哪隻噴,砸自己臉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諸如此類古怪又有點危險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時在家時不讓孩子們進去瞎玩,隻有趁他出門,姐弟倆才能溜門撬鎖地混進去翻騰。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進李大俠的庫房撒歡的時候,周以棠已經跟著黑虎到了後山。


    他發熱的腦袋漸漸被夜風吹涼,問了黑虎兩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麽時候來,見那小子都搪塞,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還四處亂轉,還時不常偷偷給誰遞個眼色,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心裏便明白了大半。


    隻是他生性內斂,察覺到了也並不聲張,周以棠先是默不作聲地跟著黑虎他們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著黑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道:“你們是不是都很討厭我?”


    此時距離跟小夥伴約好了放狗的地方,已不過百十來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準備看熱鬧,驟然聽此一問,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邊一幫猴孩子忙互相擠眉弄眼,有兩個壞小子不動聲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後,衝黑虎做了個“他想跑”的口型。


    黑虎眼珠轉了轉,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麽會?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們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著頭,聽著山間掠過的風聲,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異地帶上了某種沉靜而憂鬱氣息,等山風一聲拖得長長的嗚咽暫歇,他才不驚不怒地對黑虎說道:“我從小出趟門都要受限製,不曾同一般年紀的朋友一起玩過,初來乍到,武功也才剛開始學,有時候想和你們說話,都不知該說些什麽,並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爺嘛。”


    “我不是少爺,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輕輕地說道,黑虎一怔,便聽他又道,“我從四歲開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長輩請安問好,再去跟先生讀書,午間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還要做他留下的功課,寫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來,便喚我去,考校一天學了什麽,再看過功課,稍有怠慢,便要拿來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著要麵壁思過、自省其身半個時辰,反省完,便已經是深夜裏。除非白天功課寫得一絲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過’的一段,能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可惜時辰已經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擾別人,多半也隻是自己鼓搗蟲鳥一類……”


    他一番話叫每天吃飽了就是玩的眾孩童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麵麵相覷,不知該接些什麽話。在一片短暫的靜謐中,周以棠已經聽見了不遠處某種動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聲。


    “我一直想什麽時候我也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白天成群結隊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會被拎去麵壁……現在總算達成所願,我爹卻沒了。”他腳步微頓,神色卻不變,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難得你們肯叫我出來,就算隻是戲耍於我,我也還是很開心的。”


    他話音沒落,隻聽“嗷嗚”一聲,原來是牽著狗的那位聽見他後半句話,以為陰謀敗露,心一慌、手一鬆,不小心提前將狗放了出來。


    “盛裝打扮”過的大狗足有小馬駒大小,頂著一腦袋被熊孩子們鬧得花紅柳綠的亂毛,歡天喜地地便朝著主人黑虎狂奔了過來,一夥猴孩子們沒料到這變故,都忘了佯裝驚慌。沒有他們一哄而散地嗷嗷亂叫製造恐慌,一時間氣氛居然有點奇異的尷尬,眾人都傻呆呆地看著狂奔而至的“怪獸”。


    剛好這天晚上月色不錯,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獸”搖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嚇人,反而有點滑稽。


    大狗轉眼間奔到黑虎麵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長舌頭,諂媚地等著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興趣道:“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饒有興致地打量它片刻,問道:“讓摸嗎?”


    黑虎:“……”


    便見那“柔柔弱弱”的小書生上前兩步,試探著摸了摸大狗的頭,大狗揚起脖子“嗷嗷”叫了兩聲,親熱地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庫房”恢複原狀,又衝鼻涕王弟弟伸出一隻手,勒令道:“拿出來!”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將他藏在手裏的一隻小蛇形的南疆小笛子交了出來,就在這時,忽聽院外傳來一陣熟悉的狗叫聲,李瑾容一回頭,李二郎忙趁機將那支小笛子揣了起來。


    隻聽院外窸窣片刻,牆頭上露出個小腦袋,捏著鼻子小聲地朝院裏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這呢,什麽事?”


    黑虎沒料到她恰好在門口,被她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哎喲”一聲從牆頭上栽了下去。


    李瑾容皺了皺眉,把院門打開,居然正看見傳說中被黑虎“拐”去荒山整治的周以棠全須全尾地站在門口,正好整以暇地牽著黑虎家那條傻狗,搗蛋鬼們居然一團和氣地圍在他身邊,看起來還挺友好。


    她一眼掃過去,周以棠忙有些緊繃地站直了,衝她一笑,文文靜靜地站在一邊不肯先出聲。


    黑虎兩步躥到李瑾容麵前,快言快語道:“李老大快來,你猜怎麽著,咱們今天才算是把荒山那邊走明白啦,小周哥哥說那裏是個什麽奇什麽甲……”


    周以棠輕聲道:“是有人用木石擺出來的奇門遁甲陣法,經年日久,已經損毀了一部分,隻是晚上看不清,貿然進去仍然容易迷路。”


    “對對!”黑虎跟他那隻被收服的大狗一個表情,手舞足蹈道,“我說怎麽人一進去就暈,多虧小周哥哥聰明,他寫寫算算,搬開了幾塊石頭,立刻就不一樣啦——對了,我們還在那找到個山洞,用茅草遮住了,裏麵有人跡,快跟咱們去瞧瞧。”


    李瑾容:“……”


    前幾天還是“那討厭的書呆”,一宿就變成“小周哥哥”了!


    周以棠迎著她打量的目光,卻好像突然有些臉紅,欲蓋彌彰地移開了視線,伸手給旁邊的大狗抓了抓脖子。


    一行猴孩子帶著條狗於是趁夜浩浩蕩蕩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個古老的石洞。


    “我看這些痕跡大約有百十來年了。”周以棠就著火把上的微光,撫摸著牆上的劃痕說道,說完他又有些懊惱,因為其實他隻能看出那些痕跡陳舊,“百十來年”純屬自己順口胡謅,家教從小教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但他在李瑾容麵前總是忍不住多嘴。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沒那個見識當場揭穿。


    李瑾容湊過來看了一眼,斷言道:“不是刀劍,豁口太粗,像斧子之類。”


    周以棠後頸一僵,含糊地應了一聲,好半天才敢偷偷回過頭去,卻見李瑾容已經毫不拖泥帶水地走遠了。


    山洞居然很深,回音悠長,有一些人跡,但年代實在太久遠,不知是哪一位落難的高手曾經設下迷陣,在此地落腳,悄無聲息來,又悄無聲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跡,連隻言片語也沒有留下,實在沒什麽好看的,眾孩童很快就無聊起來,李二郎打了個哈欠,把偷偷藏起來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瞎吹,發現一點聲音也吹不出來,便沒趣道:“姐,咱們走吧,困了。”


    李瑾容正要說什麽,突然,黑虎家的狗陡然呲出了牙,渾身的毛都炸開了,扯著嗓子狂叫起來。凶狠的狗叫聲在山洞裏來回回響,竟有些說不出的淒厲意味,黑虎一激靈,瞪圓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從不離身的長刀,順著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處黑燈瞎火,她什麽都沒看見,狗叫聲震耳欲聾,聽也聽不出什麽,她“噓”了那狗兩聲,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實的狗居然不聽話,緊緊地夾著尾巴,喉嚨裏發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幾道痕跡。


    她後脊無端升起一股寒意。


    周以棠大聲道:“別管了,咱們先出去!”


    李瑾容將長刀提在手裏,衝黑虎等人一擺手,示意他們先走。


    眾孩童此時已經有些害怕,連忙牽著狗往外撤,李瑾容走在最後,麵朝山洞深處,提刀倒著往外走。


    突然,她手中火把劇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風撲麵而來,李瑾容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麽,已經本能地將長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東西撞得橫著飛了出去,火把陡然脫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東西子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後縮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動在石壁上,露出一隻縮成一條縫的豎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滾了兩下,“呼”地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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