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女青年,甘卿碰見當街敞懷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覺得這具肉體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來展覽一下也不算過分。


    就是……在這麽一個地溝油和爐灰滿天飛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時髦得這麽努力嗎?


    “我小時候在絨線胡同見過您一次。”喻蘭川低頭,目光掃過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實,因為常年掌勺,沾著一點油漬,可皮肉卻異常細膩,潤得像玉,實在不像一雙中年男人的手——對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喻蘭川隱晦地自我介紹說,“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臉上同時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彎著的腰繃了起來,隨後又壓低了聲音,“您……店裏坐吧,請進。”


    說完,他朝一邊擺擺手,刻意沒往甘卿身上看,裝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打發她走:“杆兒,沒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甘卿在喻蘭川出聲的瞬間,就往後退了半步,從燈光裏退了出去,本來就很低的存在感壓得幾乎沒有了。


    聽見孟老板發話,她幽靈似的點了下頭,沒吭聲,轉身就走。


    喻蘭川本來沒把她放在心上,習慣性地用餘光一掃,正好掃見個模糊的側影,他心裏倏地一跳,脫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嚇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頭問:“叫我嗎?”


    她睜大的眼睛裏滿是驚惶不安,肩膀繃得很緊,戰戰兢兢的,像個受驚的野兔。


    喻蘭川這時看清了她的樣子,頓時一陣失望,心裏翻騰起來的記憶忽地蒸發了。


    “沒什麽,”他神色淡了下來,疏離客氣地說,“今天被他們攔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個謝。”


    甘卿木訥地應聲:“不、不客氣。”


    喻蘭川從鼻子裏噴出口氣,心想:“哪來的柴禾妞?話都說不利索。”


    他那點耐性還得留著伺候甲方爸爸們,很不耐煩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貨色,克製地一點頭,他就不再理會這個路人甲,抬腿進了“天意小龍蝦”店裏。


    甘卿想:“一驚一乍的,喻家準是祖墳讓人扒了,出了個神經病。”


    她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團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後巷裏的小路像迷宮,這個時間,除了露天燒烤一條街,其他地方都已經沉寂了下來,連夜風刮過,都凝滯了幾分,年久失修的路燈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還一閃一閃的。人在裏麵走,腳步聲稍重就會起回音。


    怪瘮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還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時,一個人影從她經過的小路口冒出來——如果劉仲齊在,就會認出來,這人是敲詐他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那個光頭的。


    光頭惡狠狠地對著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腳追了上去。他是個彪形大漢,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來,腳下卻沒有一點聲音。


    甘卿毫無察覺,順著小巷拐了彎,靜靜的小路上,隻有塑料拖鞋拖遝的腳步聲,以及有些沙啞的女聲:“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光頭略微縮緊下巴,腳步越來越快,攥起拳頭,手臂上暴起了猙獰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光頭猛地衝過了路口,然而隨即,他腳下又來了個急刹車——眼前是個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輛報廢的共享單車,什麽都沒有。


    人呢?


    這時,那“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再一次響起,聲音是從他後麵傳來的!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光頭猝然回頭,看見那個多管閑事的“收銀員”從他身後的路口溜達了過去,她插著兜,腳也懶得抬,走得東倒西歪的,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


    反正這附近也沒人,光頭幹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聲:“你站住!”


    吼完,他邁開長腿,去追甘卿。光頭奔到路口,多說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過去了,可是就這麽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憑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丟——”


    那歌聲的調子將跑未跑,回蕩在小巷裏,響得四麵八方都是,光頭的後脊梁骨躥起一層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別裝神弄鬼!”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歌聲和腳步聲同時消失,一時間,四周隻剩下夜風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頭的心跳快起來,下意識地屈膝提肘,兩手護住頭,屏住呼吸,戒備地四下觀望。


    突然,一種難以形容的戰栗感流過了他全身,緊接著,一道不自然的風直逼他太陽穴,光頭悚然發現,自己無論是躲是擋都來不及,他太陽穴上一陣刺痛,腦子裏“嗡”一聲,心想:“完了。”


    可是預想中腦殼被打穿的血腥場麵並沒有發生,光頭愣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連油皮都沒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頭顱安穩的待在脖子上。


    剛才仿佛隻是風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臉上。


    光頭沒頭蒼蠅似的在小巷裏找了一陣,連個腳印也沒撿著,正在運氣,這時,兜裏的電話響了,他摸出來一看,聲氣憑空低了八度,幾乎說得上溫柔了:“喂,師娘……我啊?我在下午那個小雜巷裏,剛才正好看見警察在……您說什麽?”


    他接完這通電話,顧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煩,匆匆忙忙地跑了。


    離開泥塘後巷,又過了兩個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腦門汗的光頭闖進了一家麥當勞。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員被這凶神惡煞的大漢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光頭沒顧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裏的一張桌子走去——傍晚時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兩個男的就坐在牆角,三個人點了一包小薯條,沒有人吃,好像隻是擺個造型,腳底下堆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頭喘了口氣,來到同伴身邊:“錢不都交完了嗎,怎麽說不讓住就不讓住了?哪有這種道理,我找他們去!”


    “他們把錢退給咱們了,”旁邊的刀疤臉先叫了聲“師兄”,又說,“沒辦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不敢租了。”


    光頭正要說話,老太太卻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麽人了?”


    光頭一愣:“啊?哦,一個小店裏當服務員的小賤皮,今天就是她吃鹽管閑事,招來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頓。”


    老太太問:“追上了?”


    “呃……那倒沒有……這不是天太黑嗎,我又不如她地頭熟,走一半跟丟了,算她運氣……”


    他話沒說完,老太太忽然傾身,伸手在光頭太陽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層淡淡的汙漬,仔細看,像是燒烤攤上的炭灰。


    光頭看清了她的手指,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腦袋上劃道,就能給你開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見識。” 老太太緩緩坐了回去,歎了口氣,“知道那人是哪條街、哪家店的嗎?”


    光頭低聲下氣地說:“知道,在都是燒烤攤的那條街上。”


    老太太一點頭:“她今天既然沒傷人,就是除了自家門口,閑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後繞開她那就行了。”


    光頭不甘心地嘀咕:“一個柴禾似的丫頭……”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斷他,“在家的時候,我怎麽跟你說的?燕寧藏龍臥虎,碰上同道中人躲著點,別以為自己怪厲害的,井底之蛙!”


    光頭不敢吭聲了,其他兩個男人也都跟著低頭聽訓。


    小桌一時安靜下來,四個人八隻眼都落在桌麵的薯條上,薯條已經涼透了,滲出來的油浸透了紙包,沒人動,孤零零地躺在那,旁邊卻有幾袋吮幹淨的番茄醬包,亂七八糟地橫屍在桌。


    好一會,刀疤臉打破了寂靜:“師娘,咱們老在這待著也不是辦法,實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館吧?”


    旁邊一直沒吭聲的瘸子悶聲悶氣地說:“師娘住旅館,咱們哥仨外麵湊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點意動,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麽,好一會,她又歎了口氣,搖搖頭。


    而這時,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腳步更拖遝了,因為躲那個光頭的時候,跑得有點急,左腳拖鞋上的塑料帶崩斷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驚險的黏著,她怕一抬腳,今天就得單腳蹦回去了。


    老遠看見家門口那幾個熟悉的路燈,甘卿才鬆了口氣,決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雙拖鞋湊合兩天。


    她現在住在一個非法群租房裏,屋裏用隔斷打出了八個小隔間,每間有一張上下鋪,住倆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約好了不在公共空間抽煙,也沒人不衝廁所,所以還算幹淨。至於住她上鋪的姑娘整天晝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個在橋洞裏都能睡著的人,不在乎這點打擾。


    總得來說,她覺得自己的小窩便宜、幹淨,離上班的地方又近,什麽都好,物美價廉。


    可惜,這年月,物美價廉的東西往往伴隨著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不合法。


    於是這天,甘卿一路哼著《山丘》走回家時,就發現“家”沒了。


    一群人拎著鍋碗瓢盆,聚在樓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見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雙拖鞋給她,並且告訴她,最近燕寧市開始了新一輪的群租房嚴打,他們的租屋被查封了,馬上就得搬,不能過夜。


    於是他們這一幫人,晝伏夜出的“貓頭鷹”也好,早睡早起的“百靈鳥”也好,全都給轟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鍾後,甘卿搶救出自己簡單的行李,蹲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抱著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貓頭鷹室友給的,還挺甜。


    乳白色的路燈在她身後一字排開,細瘦的燈杆舒展著,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鵝,沿著寬闊的馬路延伸,溫柔起伏,串起了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這天夜裏,真是無巧不成書。


    碰瓷的和管閑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歸,都在愁雲慘淡中琢磨自己該去哪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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