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升:“……夢夢老師?”


    喻蘭川本人就是個半吊子盟主, 好多傳說中的“武林規矩”, 他都得靠別人臨時科普, 於嚴跟著半吊子盟主混,更是一竅不通, 他自然而然地把韓東升他們這些人, 視為和喻蘭川“同一國”的。


    直到聽見韓東升說了這麽一句, 於嚴才意識到,韓東升好像並不知道剛才那個神秘的挾持者是甘卿!


    而且他還說漏嘴了!


    三位“大俠”和一個民警,在四下亂閃的紅藍光裏, 集體低頭圍觀著地上奄奄一息的亮哥。


    “這個……先不管別的了,”韓東升回過神來,最先圓滑地打破沉默, 指著亮哥說, “我覺得這位都快不行了, 是不是得快點送醫院啊?”


    “對對對, ”於嚴正尷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如夢方醒地跳起來, 衝同事叫喚,“叫個救護車!這有個嫌疑人暈菜了!”


    喻蘭川也回過神來:“那他這傷怎麽算?”


    “沒事,”於嚴連忙把方才短路的神經接起來,“他帶著一幫狗腿子們襲警械鬥,我們反抗的時候不留神傷的。我們五個人,手裏還有個搗亂的嫌疑人,對方差不多有小一百號了, 現場沒法控製,有點意外傷害也算情理之中,你沒時間,交給我處理就行。”


    喻蘭川抬頭看了一眼旅館的監控。


    “不用管,”於嚴擺擺手,“這幫流氓都是慣犯,他們鎖門的時候肯定早把監控關了。”


    韓東升:“那我嶽父的事情,還要麻煩您了。”


    “放心放心,”於嚴說,“先回去走個流程,然後我請大家吃飯。”


    喻蘭川來的時候自己開車,走的時候搭了警方的順風車,他無意中一抬頭,目光和副駕駛上的韓東升碰到了,忽然,喻蘭川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老楊大爺一開始提起“五絕”,從來都會刻意把萬木春隱去,哪怕這樣顯得他不識數。


    被人執意追問,也隻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十分語焉不詳。直到過元旦那天,話趕話、趕上了,老楊大爺才向他透露了一點關於“萬木春”的事。


    雖然說的是好話,但細想起來,這不太合常理——因為老楊幫主是個有仇不一定要報仇、但有恩一定要報恩的人,假如他們真的能確定,當年幫喻蘭川逃走的就是“萬木春”那支的人,大爺爺和老楊大爺一定會每天在他耳畔念叨一次,唯恐他記不住。


    怎麽可能這麽多年過去,被他反複問起才提一句?


    關於萬木春,老楊大爺到底隱瞞了多少?


    韓東升又知道什麽?


    他脫口而出的“衛驍”是什麽人?


    甘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行腳幫的地盤,她不認識亮哥,抓他,是因為看出他是這夥行腳幫眾的頭頭,本意是想給那幾個鄰居解個圍,沒想到亮哥竟然脫口一句“衛驍”,還嚇得尿了褲子。


    衛驍就是她師父。


    外人對他諱莫如深,把他傳得都快妖魔化了。


    其實在甘卿印象裏,他隻是個沉默寡言的老男人,天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改良中山裝,蹬著二手自行車上班,一雙手粗糙又幹淨,從來不讓指甲長長。他不吃死孩子,也不喝人血摻的葡萄酒,嘴刁得很,因為他是個大廚。


    從小沒地方練刀,他就切菜、雕水果,切完雕完的食材當然不能浪費,於是到處搜羅菜譜,沒事就照著做,長大後幹脆就以此為業。可憐師祖,一輩子風華無雙,老來跟徒弟過,差點吃出小肚子,隔三差五鬧騰著忌口,差點“晚節不保”。


    他自己卻節製得很……當然也可能單純是挑剔,臨到花甲,看背影,仍像個青春年少的小夥子。


    他們都說他養生有道,百歲無憂。


    可他居然沒領到退休金。


    甘卿回到泥塘後巷,循著記憶裏的小路,往深處走……可是那裏什麽都沒有了。


    “泥塘”也在縮水,前些年,這一頭沿街的房子已經拆了,據說是為了拓寬街道。她站在空曠的街頭,看過往的車噴出溫暖的尾氣,茫然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沒能回想起自己家以前在哪一塊。


    “杆兒。”


    甘卿早聽見了腳步聲,沒回頭。


    “那邊的小花壇,就是你家門口。”孟天意走過來,在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掃過甘卿纏著布條的手,“孟叔給你記著呢。”


    甘卿終於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看去。那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小花壇,這會西北風正得勢,花壇裏隻有枯枝,蓋著瑟瑟發抖的塑料布,顯得有點慘。


    “孟叔,”她的聲音幾乎湮滅在車聲裏,“您再跟我說一遍,我師父是怎麽沒的?”


    “那一陣子他臉色都很差,有時候還走神,恍恍惚惚的,別人問起,他就說是因為過節,飯店客人多,總加班。掌勺也是體力活,我們都勸他,年紀大了就別那麽辛苦了,該交給年輕人了……結果有一天果然就出事了,他下班回來太晚,騎車被車撞了。”孟天意說,“當時看著,除了狼狽一點,也沒什麽大事,就讓肇事司機走了。可是……畢竟上了年紀的緣故吧,過了幾天,腿突然不行了,在家臥床好一陣,還用上了拐。”


    甘卿沒有打岔,靜靜地聽著。


    “然後有一天……我記得是九月初九,重陽節——衛兄突然架著拐來找我,交代後事似的,跟我說了好多話,還給了我一盒信,讓我按信封上標的日期,到日子就寄給你。他說反正你也不回,穿不了幫。”


    甘卿的手指狠狠地捏緊了。


    “我當時就覺得不好,過了幾天,果然……唉。當時的鄰居看他門口積了好幾天的報紙,又想起有一陣沒見過他了,有點擔心,敲門一看……說是猝死,中老年人挺常見的,心衰,身邊沒人,人一下過去了。”孟天意歎了口氣,“杆兒,別多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算你那會在燕寧,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出門陪著老頭,不一定趕得上那要命的幾分鍾。趕上了,人也不一定救得回來……多少年了,別惦記了。”


    甘卿一字一頓地說:“我師父沒有心髒病。”


    “好多心髒猝死的平時也……”


    “庖丁解牛,”甘卿驀地轉過身,打斷他,“出了車禍,會連自己身上的筋骨傷沒傷到也不知道?”


    孟天意仰起頭看著她:“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嗎?他當然知道,但是既然不願意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衛兄上了年紀後,閑聊起來,總是後悔自己年輕時候鋒芒畢露,做的一些事太過了,如果老來能了結,也無怨無悔。他不想讓你知道了心懷芥蒂。”


    甘卿冷冷地說:“他當時確實不是病死的,對吧?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出了車禍、撞了腿,所以即使看見他身上有傷,大家也不會多想。死在家裏,看著風平浪靜,像壽終正寢,沒有家屬不依不饒地要查,當然也沒有人仔細驗屍,就幹幹淨淨地按猝死處理了!”


    “你別多想,也別聽我二姨胡……”


    甘卿:“行腳幫的一個雜碎嘍囉怎麽會一眼認出我,脫口就叫‘衛驍’?”


    “甘卿!”孟天意臉色嚴肅下來,“就算衛兄不是壽終正寢,他心裏如果真有冤情,以他的手段,想留下什麽線索證據,早就留下了!你想不明白?他過世前,找我寄存遺物,除了你的事,其餘一概隻字未提,因為這輩子讓他掛心放不下的就你一個人!你要是懂事,就該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別讓他九泉之下不放心。”


    “我的日子?”甘卿抬腿走上斑馬線,她的腳步很輕盈,於是老遠一看,人也顯得輕飄飄的,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除了吃喝拉撒,整天在小破店裏胡謅,騙一幫小孩聽她講故事,再買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這種無聊日子有什麽好過的?


    可是這些話說出來怕孟老板傷心,於是她在嘴裏過了一遍,又咽回去了,笑了笑,大步過了馬路。


    喻蘭川晚上回去以後,第三遍去敲隔壁家的門,甘卿依然沒回來,他想了想,轉身去了樓下。


    “小喻爺,”韓東升給他開了門,“我就知道你得來,快請進。”


    喻蘭川:“嫂子不在?”


    “回我嶽父那頭住幾天,怕老人家萬一自己回去,”韓東升歎了口氣,“我在這管孩子——孩子睡了,不用管他。”


    韓東升家裏透著狼狽,沒了女主人,更是雪上加霜。他找了半天,沒找到能待客的茶具,最後隻好翻出個一次性紙杯給喻蘭川倒水:“見笑。剛搬回來,好多東西沒來得及置辦,家裏又一直出事,都顧不上了。”


    喻蘭川隨口說:“當年沒賣房子就好了,租的房怎麽也沒有自己家住得舒服。”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韓東升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嘲自己沒有投資的命,他沉默了一會:“當時……其實也是沒辦法。賣房炒股其實是假的,股票什麽的,我壓根就不懂,哪有那種膽子?”


    喻蘭川一愣。


    韓東升敦厚地笑了起來:“我爸媽沒得早,蓓蓓的父母對我特別好,我就一直拿那邊當親生的看。當時我嶽母一場大病,家裏積蓄都耗光了。爸呢,就是個普通上班的,除了老屋,沒攢下什麽財產,我跟蓓蓓都沒有兄弟姐妹幫襯,總不能讓老家兒賣棺材本吧?我就托朋友,把這邊的房抵押了,找了個不大正規的民間機構,借來一筆急用的錢周轉。隻是這筆錢來路不好解釋,想說是我父母留下的,但是結婚前誰家裏怎麽回事,互相都知道,瞞不過去,那會我看周圍的人都在說股票賺錢,就騙蓓蓓說父母留下一點錢,我買股票了,好多年一直忘了,最近家裏用錢才想起來,沒想到賺了那麽多。”


    喻蘭川輕輕地問:“為什麽不說實話?”


    “她那陣壓力太大,我是想,先不告訴她,等事情過去,我慢慢把錢還上,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把抵押一解就得了。”韓東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低頭,“嗨,那會年輕麽,不懂事,哪知道‘錢難賺、屎難吃’,用錢用得急,也沒仔細算利息,老人家沒救回來,這個錢到底沒還上。我沒敢跟蓓蓓說,隻能繼續騙她,本想拖一陣,等她過了喪母的那段情緒再提。結果越拖越不敢說。不過也好,她一直以為我們的錢在股市裏,隻是套住了,沒準哪天就能漲回來,心裏一直有期待……不說我家裏這點破事了,小喻爺是為了今天幫我們的那個人來的吧?”


    喻蘭川抬起眼。


    “我聽小於說‘夢夢老師’,”韓東升說,“我兒子加了樓上那位女鄰居的微信,我見過他的備注,就是她吧?原來是個女孩,怪不得當時她不說話。楊幫主他們知道嗎?”


    喻蘭川想了想,上次老楊跟他講“萬木春”的時候,甘卿正開著門清理地板,楊幫主沒表現出什麽異樣,應該是不知情的。


    “怪不得。”韓東升嘀咕了一句,“雖說老一輩的事跟她也沒什麽關係,但是敢直接住進一百一,膽子也夠大的。”


    喻蘭川就直接問:“‘衛驍’到底是誰?”


    “是萬木春的弟子。萬木春親傳的弟子,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親口承認過,這個弟子青出於藍。我小時候見過一次,就是今天這幅打扮,手指間轉著一把小刀,不怎麽說話,顯得城府很深,一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全身兩百多根骨頭都在他掌握裏,他想挑走哪根就挑走哪根……當時身邊還帶了個幾歲的小女孩,啊,就是她吧?”韓東升說,“女大十八變,認不出來了。”


    喻蘭川追問:“後來為什麽不來往了?為什麽你說甘卿敢住進這裏是膽子大?”


    韓東升猶豫片刻。


    “這姑娘平時對我兒子挺好的,跟鄰居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也特別有禮貌,今天還幫了咱們,我說這些捕風捉影的話不大應該。”韓東升的臉色挺糾結,“但……十幾年前,衛驍上過‘盟主令’。”


    盟主本人一頭霧水——他們還沒告訴他“盟主令”是什麽玩意!


    這盟主當的,真像個居委會的傀儡!


    然而還不等他問,就聽韓東升繼續說:“聽說是因為他身上背了十八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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