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節, 像燕寧這樣的城市就會變得空蕩蕩起來, 條條大路寬闊通天, 來往的地鐵全像專列,熱氣騰騰的城市熱島也短暫地熄了火, 於是大年夜裏, 一場雪無聲飄落。


    一百一十號院不凋的鬆柏披上雪白的掛霜, 停了滿院的私家車開走了一多半,小院空曠起來,唯有“針灸花圈”一條龍服務的小電動, 一枝獨地戳在進門的地方,後窗上的雪被人用手劃開,寫了個“升棺(官)發財”幾個字。


    這幾天星之夢的生意都不太好, 一天不見得能開一回張。


    好多人把元旦和春節都籠統地叫做“過年”, 但其實此年非彼年, 是冰火兩重天——元旦是星之夢的銷售高峰, 來買新年福袋的青少年一波接著一波, 甘卿忙得水都沒時間喝一口;一個月以後的春節則是另一番光景, 那些時髦鬧騰的青少年仿佛一夜之間融化了,混進了各自的大小家庭裏,要不是還能在網上吱一聲,他們就像憑空從世界上消失了。


    沒什麽客人,甘卿也沒在店裏費電,早早關了店門回家。


    孟老板給她封了個紅包,給她放假放到初三, 甘卿無所謂放不放假,反正她這份工作既不勞心也不費力,約等於閑著。翻了翻,紅包還挺厚,她就奢侈了一回,去了一家還開業的百貨大樓,打包了一盒閃電泡芙回去吃,沒預備年貨——年貨一買就多,她自己過,頂多偶爾加上張美珍半張嘴,東西囤多了吃不動。


    反正現在的超市過年都不打烊,隨吃隨買就行。


    不過這樣一來,這年就跟少了一道工序一樣,偷工減料,又缺了不少滋味。


    她到底還是沒有辭職搬走,而且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在一百一住下來了。


    可能人確實是會變的,甘卿依稀記得自己以前的樣子,說走轉頭就走,一句話都不等別人說完。


    十七歲的她為人處世,像切油的熱刀,一刀下去,甭管什麽都切得分分明明,絲毫不拖泥帶水。現在的她像那塊被切的油,黏糊糊軟塌塌的一團,得過且過,逮哪黏哪……不過反正刀也好、油也好,倒是都沒脫離案板。


    剛要進門,甘卿就迎麵撞上了張美珍,張美珍新接了睫毛,眨眼帶風,刮得甘卿往後一仰,張美珍不等甘卿說話,就攔腰截住她,回手帶上家門,不由分說地推著她往外走:“走走走,樓下過年去,跟他們一起吃年夜飯。”


    甘卿:“我就不……”


    張美珍一抬手,把家裏電閘拉了:“別廢話,你不來,誰做年夜飯?你們家練的不就是這門功夫麽?”


    甘卿:“……”


    萬木春真的不是新東方的分支機構。


    於是她又稀裏糊塗地被張美珍搓下了樓。


    老楊家比較大,楊逸凡買下了隔壁,又把兩戶打通了,顯得格外豁亮。


    韓東升一家、喻蘭川兄弟倆、閆皓……一幹人等全在,熱鬧得有點吵。


    老楊大爺舉著碧綠的打狗棒在門口,一見甘卿,就笑眯眯地打招呼說:“又一年了。”


    甘卿幾乎沒過腦子,下意識地回了句拜年:“楊幫主過年好。”


    說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這還是很小的時候,衛驍教的——衛驍說,長輩聊起過年話題的時候,要懂事,先拜年,不能等人家拿出紅包來再補。


    從小訓練的東西根深蒂固,總是不經意的時候脫口而出。


    下一刻,還愣著的甘卿就被老楊大爺塞了一個紅包。


    “哎,”甘卿連忙把手一縮,“這就不合適了,我都……”


    “主要就是討個彩頭。”老楊大爺說,“裏麵錢是讓你幫著出去買菜的——凡凡訂得那堆揍屁的年貨,送來的時候都一大箱,打開一看,裏麵都是一兩二兩多的小肉塊,根本沒法用,我列了個單子,樓底下超市應該還沒關門呢,快去!”


    甘卿:“……哦。”


    “楊逸凡!”老楊大爺衝屋裏咆哮道,“都賴你,跟著拎東西去!”


    楊逸凡正舉著手機自拍,為了亮出新耳環,她把脖子伸出了二裏地,大概是因此沒聽見。


    喻蘭川披上衣服站起來:“我去吧。”


    一般人穿外套,都是先伸手套一條袖子,然後後背拱著把衣服卷上,再一通亂蹭,找另一條袖子,這個過程中,外套往往要窩著後脖頸,緊繃著勾勒出又彎又鼓的背,不是十分美觀——喻蘭川就不,他像個準備走秀的男模似的,把大衣往肩上一搭,亮出衣服架似的平整肩背,一邊走,一邊表情冷酷地展覽,秀夠了,再揪著衣領略微往上一提,展開雙臂穿進袖裏,下擺帶著風,非常瀟灑。


    甘卿差點讓他瀟灑的肘子撞個跟頭,急忙敬畏地往後退了幾步,以防影響他發揮。


    超市裏人也很少,平時賣力推銷的服務員們都歸心似箭、懶得招呼。


    甘卿推著車,腳踩著超市裏《恭喜發財》的鼓點,遊手好閑地跟在喻蘭川後麵,發現自己根本什麽都不用管。


    小喻爺不光穿衣服有姿勢,逛超市也有姿勢——甘卿每次自己逛超市,就是“逛”,推著車在貨架間無目的地來回走,想起什麽拿點什麽,至少消磨一個小時。喻蘭川就不,他似乎是趕時間趕慣了,什麽都要高效,進門前掃了一眼老楊大爺列的單子,然後迅速規劃路徑,跟秋風掃落葉似的,一路走一路拿,從入口到出口,沒一步回頭路,單子上的東西正好拿齊了,連結賬時間加在一起,前後不到一刻鍾。


    甘卿歎為觀止:“我來我來,您是主要采購人員,我是拎包的。”


    喻蘭川一揚手避開她,拿走了比較沉的那一袋:“你手不行。”


    他說完頓了頓,好像不習慣好聲好氣似的,又非得補上一句:“隻有惹是生非的功能,幹活不行。”


    甘卿:“……”


    這貨說話真討人喜歡。


    超市出口處,幾家小鋪居然還沒關門,一個女孩孤零零地守著“某某英語”的攤位,看見人就急忙迎上來塞一張,嘴裏跟機關槍似的噴了一串詞:“想要從月薪三千漲到三萬嗎?想要完成職場逆襲和階級躍遷嗎?人和人之間最大的差距都是工作八小時之外拉開的!每天回家不要癱在沙發上看綜藝了,你的同齡人都已經在拋棄你了!托福雅思培訓、職場英語升級了解一下,春節班初四開班,餘位有限,陪伴您度過充實有意義的假期。”


    喻蘭川:“……”


    女孩二十出頭,可能是剛進社會不久,還沒修煉出一雙見人下碟的勢利眼,跟誰都懟這一套詞,喻蘭川幾乎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這麽靈,你怎麽還不去升?”他於是沒好氣地隨口甩了個大招,“三千和三萬能有多大區別?還不都是窮光蛋?”


    女孩被逼王的氣場驚呆了,一時不知道怎麽接下句。


    甘卿看她挺可憐,把傳單接了過來:“大過年的,你怎麽還在這支攤?”


    “今年市場競爭太大了,現在大家都上網課,都不願意報線下班,好幾個月沒完成招生任務了。”發傳單的女孩可憐巴巴地縮在羽絨服裏,“沒有獎金,每月拿一點基本工資,回家過年也沒錢。小姐姐,幫我登記一下好嗎?不一定要來的,也不用交錢,就留個聯係方式,以後他們可能要給你打電話推銷課程,嫌煩直接拉黑就好——我們看攤的績效是按登記人數算的。”


    甘卿不嫌手機煩,每次接到推銷電話還都能跟人聊幾句,於是順手幫忙登記了一下。


    女孩送了她一包自己掏腰包準備的紙巾以示感謝,小心翼翼地又插了一句:“就算不能漲工資,學學外語也挺好的呀,以後看美劇就不用盯字幕了……哎,好吧,那您慢走。”


    喻蘭川還想回頭說什麽,被甘卿一把拽走了:“行了小喻爺,小女孩天天蹲超市門口發傳單,估計成功人士見得少,有眼不識泰山,沒認出您老‘微服私訪’有情可原,都不容易,少說兩句。”


    “推銷就推銷,”喻蘭川皺著眉說,“我是看不慣他們滿大街賣焦慮。”


    “焦慮不是他們賣出來的,”甘卿笑了笑,“煽風點火,也要有火才能煽。”


    喻蘭川忽然想起了什麽,頓了頓,他裝作不經意似的提起:“我那缺心眼弟弟期末英語考試比上次強了點,他說是你教的。你讀書的時候成績應該挺好的?”


    “不好。”甘卿說,“叛逆期,覺得上學沒勁,經常曠課出去打架。”


    喻蘭川:“……”


    雪小了一些,絨毛似的落在人身上,幾乎感覺不到,隻有路燈車燈過處,能掃到一點細密的影子。


    兩個人一起走,如果不聊天,就會顯得很尷尬,甘卿可能是怕把天聊死,也可能是除夕夜裏有魔法,總能引誘人多說幾句。


    她頓了頓,又補充說:“後來遇到了一個……脾氣很好的大姐姐,特別瑣碎,特別嘮叨,每天喋喋不休地給人灌雞湯——她有好幾本心靈雞湯書,就‘世上隻有想不通的人,沒有走不通的路’這種調調的,她能把那幾本書從都背到尾……我當時其實煩透她了。”


    喻蘭川靜靜地聽著。


    “我以前好像跟你說過,我有個被家暴的朋友,就是她。”甘卿說,“她的事我是聽別人閑話說的,那會年輕氣盛,特別討厭她。雖然我不動手,但心裏覺得一些人會挨打不是沒道理的……她就是那種人,頂著一張想討好全世界的臉,讓人覺得自己怎麽對待她,她都不會反抗,說出來的話又很蠢,還不知道自己討人嫌。可她又瘦又小,還生了病,端個沉一點的水杯都哆嗦,我也不好欺負她,每次隻能甩個冷臉。她不會看人臉色,單方麵地覺得我跟她關係挺好。”


    喻蘭川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即使是當年那個憤世嫉俗的小女孩,心裏依然是很溫柔的。


    “她多管閑事地找人要來一套高中教材,每天在我耳邊念,但其實自己連初中都沒讀完,根本看不懂,尤其英語,通篇找不著幾個認得出的詞。”甘卿笑了一下,“小孩子麽,就算是學渣,也控製不住爭強好勝心,我有一天沒忍住糾正了她一句,從那以後她就跟賴上我一樣,天天追著問。”


    喻蘭川輕輕地問:“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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