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進icu之前, 還得取一份檢查結果, 楊逸凡的助理幫忙到處跑腿。


    “不好意思啊,”楊逸凡覺得有點對不起小姑娘,“這麽晚了還麻煩你。”


    “沒有,應該的,楊總, ”助理喘了口氣, “咱們都是打算加入‘孤寡老人收屍互助小組’的人,將來這種事多了, 我先提前熱一下身唄……哎, 爺爺嘴在動。”


    楊逸凡連忙上前一步,把耳朵貼了上去:“您說什麽?”


    前麵醫生已經安排好了病房,在叫病人楊清。


    老楊迷迷糊糊的,臉上盡是惶急, 可能是受麻藥影響,他口齒不清地喃喃說:“楊……平……你……沒報名……沒……”


    “楊總,醫生叫了。”


    “哎, 好。”楊逸凡疑惑地直起腰,“沒報名?沒報什麽名?”


    “楊平,你為什麽沒報名!”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 男人們下班回家, 要麽光起膀子,要麽換上背心,再把背心卷到胸口上, 袒出肚子,放眼一看,滿院都是白花花的肚子與形態各異的肚臍眼。


    隻有楊清穿著整齊的短袖襯衫,一絲不苟地係到領口,他心靜自然涼似的,穿得這麽嚴實,身上依然是幹幹淨淨的。


    “心靜”的楊幫主難得發了大火:“我問你話呢!”


    要是單獨看臉,楊平是個端正中透著點陰柔氣的美男子,白、眉清目秀、有棱有角,把這張臉撕下來,在大街上隨便找顆腦袋一貼,當個電影明星不算寒磣。可是屈就在他身上,就顯得十分古怪了——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還不到父親肩膀高,骨架纖細得像未成年少女,正常尺寸的腦袋安在上麵,異常局促,他倒也不至於是侏儒,可要非得說他是個正常人,又似乎有點勉強。


    楊平把眼皮一耷拉,不吭聲。


    “上次考完一直沒消息,我以為你落榜了,就怕你往心裏去,還一直勸你——沒關係,咱們今年再來——要不是別人告訴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去年壓根沒參加考試!你說實話,今年是不是也沒報名?”


    “誰啊,嘴這麽欠哪?”楊平二流子似的噴出口氣,把手一攤,“本來就是哄您玩的,您裝不知道得了唄。”


    楊清怒道:“你把高考當什麽了!”


    “您把我又當什麽了?”楊平嗤笑一聲,“怎麽,兒子是個廢物,抬不起頭來,指望我另辟蹊徑,考個大學回來供您光宗耀祖?我告訴您,我就算考上八個大學,也隻是‘殘廢’變成‘書呆子殘廢’,給您長不了幾分臉!我勸您啊,要是想不開,就趁著自己還幹得動,趕緊跟那個行腳幫的母狗再下個小的……”


    老楊用大嘴巴子打斷了他的出言不遜。


    楊平滿口的牙都跟著這巴掌震了幾下,他終於閉了嘴,用一種要笑不笑、又咬牙切齒的古怪神色看了看他父親,又看了看玻璃櫃裏的打狗棒。


    楊清:“你給我出去跪著!”


    “從小他們就叫我‘小幫主’,說丐幫後繼有人,”楊平忽然低聲說,“我隨便幹點什麽,都有馬屁精在後麵說我像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捧過我的人見了我,都開始尷尬地笑,小時候誇過我練功有天賦的人,都轉而問我成績好不好。我長成這樣,你們都對我不抱希望了,是吧?好——”


    “楊平!你給我站住!”


    楊平充耳不聞,轉身就走。楊清連忙追出去,正好撞上個剛下班回家的鄰居,鄰居推著自行車進院,堵住了狹小的出口,還笑嗬嗬地跟他寒暄,等讓過了鄰居再出門看,那逆子已經沒影了。


    楊幫主扶著破舊的門框,歎了口氣。


    他沒想到兒子竟然把“高考”當成一種羞辱——確實,楊平的根骨不是練功的料,但就算他是那塊料,還能怎樣呢?打遍天下無敵、接管丐幫,然後呢?他靠什麽活著?總不能靠當乞丐、收保護費來安身立命吧?


    什麽年頭了,不是那回事了啊!


    假如楊平身體健全,這些道理他或許能聽得進去。


    可他偏偏又是這樣。


    他二十多歲了,不再是小孩,即使是親爹,也不能隨便把他拉過來打一頓、罵一頓了。


    楊清生性內斂,很難扮演那種體貼入微、和子女無話不談的親切父親,楊平則是過了青春期以後,脾氣越來越古怪。楊清總是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麽,父子倆有時候在一張飯桌上吃飯,誰也不吭聲,活像在演默劇,家裏沒有母親這個角色作為潤滑,隻能日複一日地漸行漸遠。


    楊平這麽一走,好幾天沒見回來,那時候也沒有手機能隨時找到人,楊清把兒子平時來往得多的幾個年輕人都找來問過,沒人知道他去哪了……也可能是知道,就不告訴他。


    楊清心裏不太看得上這些年輕人,跟楊平混在一起的這幾位,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心浮氣躁、眼高手低的玩意。


    “出去散散心,也行吧。”楊幫主當時這麽想,“反正武林大會他總是要去的,到時候再把他帶回來好好說。要是實在不願意參加高考,學一門手藝也不是不行……可上大學多好啊,唉。”


    老喻在張羅武林大會,就在半個月後,他和美珍商量,到時候丐幫和行腳幫一起到,坐一起,再把他倆的關係透出點風來。一開始,兩邊的人對此肯定會有微詞,那就一點一點來,說到底,丐幫和行腳幫也沒什麽血海深仇。要是從此能就此修好,不也是功德無量嗎?


    一想到張美珍,他心裏就湧起某種無來由的期待,好像所有的事都充滿希望、都能迎刃而解。


    楊清的思想其實有點老古板,總覺得這個年紀還談風月,有“老不正經”之嫌。


    但沒有辦法,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地踐行著師父言傳身教的一切——正直、義氣、慎獨、守信……如果這些和他的本性相衝,那麽當然要壓抑本性、選擇大義,師父管這個叫做“修身”。


    他修了大半輩子,也壓抑了大半輩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放縱自己,一下就潰不成軍。隻能一邊慚愧,一邊無可奈何地沉淪。


    如果他當時知道楊平去幹了什麽。


    如果……


    “武林大會當天,我就和老楊坐在了一起——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倆的事雖然隱蔽,但之前也有些風言風語了,那回等於是坐實了。”張美珍說,“丐幫裏就有人臉色不好看,有個姓朱的長老當場不幹了,拂袖而去,接著又有好幾個人站起來跟著走了……不是不能理解,可能就跟現在年輕人發現自己偶像吸毒差不多吧。反正我當妖女也當慣了,沒覺得怎麽樣,倒是老楊特別過意不去,畢竟行腳幫的人都挺安靜的,沒在外人麵前下我北舵主的麵子。”


    甘卿說:“名門正派的人想法都比較多,桀驁不馴一點正常。”


    行腳幫就比較容易出馬屁精了。


    “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還有點得意,”張美珍笑了一下,“後來才知道,他們安靜如雞,是準備要幹一票大的——王九勝早就把最反感丐幫的那一群刺頭糾集起來了,背著我煽動了好幾輪,一邊怨我太親丐幫,一邊又添油加醋,替我‘打抱不平’,說老楊是個騙財騙色利用我的渣,這一夥人白天在武林大會上受了氣,晚上就湊在一起喝了頓酒,然後仗著酒勁,去把朱長老和他那幾個手下的家人都給綁了。”


    “貴派……呃……做事確實不太講究。”甘卿頓了頓,又說,“不過這麽容易得手,跟楊平脫不開關係吧?”


    “在討厭我這方麵,楊平跟朱長老他們同仇敵愾,朱長老他們從武林大會上走了以後,就被楊平叫去開小會了,這一群人連罵再發泄,也都喝得爛醉。”張美珍說,“楊平派了幾個人,半夜給這幫醉鬼家裏送信,因為都是熟人,誰也沒那麽多防備心,還招呼送信的人進屋喝水,跟在後麵的行腳幫眾人就趁機偷襲——敲杠綁票仙人跳,這都是行腳幫的拿手好戲,又有內鬼幫忙,幹得幹淨利索,一點聲音都沒有。”


    甘卿奇怪地問:“人既然是楊平支走的,送信的也是楊平派去的,之後一對質,就沒人懷疑過楊平裏通外幫嗎?”


    張美珍緩緩地撫過打狗棒:“沒有,因為沒有對質。”


    “為什麽?”


    “他們把綁來的老幼婦孺扔在一個存機油的廠房裏,派了個人看著,就各自回家睡覺了,結果淩晨時,看守睡著了,幾個喝醉了的小流氓丟煙頭玩,把廠房點了,正好有個油罐漏了,救火來不及,裏麵的人又都被綁著,一個也沒跑出來……反正都是‘正好’。”


    甘卿:“……”


    “我剛才不是說了麽,行腳幫和丐幫,欠一段血海深仇。”張美珍淡淡地說,“我知道這個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在燕寧捅出這麽大的婁子,就算沒有老楊,我也不可能姑息任何人。這時有幾個涉事的人自願跳出來招供認罪,都是沒家沒業的光棍,被警察帶走了。這個結果丐幫不認,非說這幾個人一看就知道是為了‘義氣’,出來幫同夥頂罪的。”


    “朱長老他們那夥人意難平,把這筆賬算在了整個行腳幫頭上,打算讓行腳幫血債血償,我和老楊四處滅火——可家人慘死的火,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能滅的嗎?那時候國家正在嚴/打/黑/社會性質的組織,這事一發不可收拾,朱長老他們那一撥人鬧事鬧大了,全進去了,老楊被架在了火上。”


    她記得那是八月初,下了大雨,整個燕寧都像是要給狂風掀飛衝垮,盛夏烤得溫熱的地麵涼透了,草木一夜間凋零了一半,落花流水而去。


    喻懷德緊急簽了盟主令,召集所有人,出麵調停,楊清被情與義壓得抬不起頭來,甚至不敢看她,在淒厲的風聲裏宣布,丐幫與行腳幫勢不兩立,以後武林大會有你沒我。


    那是張美珍這輩子最艱難的時刻,她年輕時闖禍、四處躲藏的時候,起碼還有行腳幫裏的人護著她。那一次,因為她執意要揪出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一向不分青紅皂白護短的行腳幫內開始對她不滿,再加上王九勝他們那夥人暗中使各種小手段,說她“胳膊肘往外拐”、“倒貼”的聲音越來越大。


    不到半年,張美珍就被迫離開行腳幫,從此退隱江湖。


    她跟單位申請,調到了外地工作,十幾年沒回來。


    後來老公房拆遷,一百一十號院始建,她擺脫了那堆江湖事,閑得隻好工作,大小混成了一個資深業務骨幹,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有什麽人在裏麵托了關係……反正稀裏糊塗的,給她留了一套房。


    “可能是小川他大爺爺托人替我留的吧,”張美珍故作釋然地一笑,“我可不感激那老頭子,分完房沒幾年,就讓我們自己出錢買,差點把我攢的那點棺材本耗盡了。”


    她退休之後回來,又跟楊清做了鄰居。


    可是紅顏已蒼蒼,愛恨也都成了灰,


    張美珍說:“我們倆,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了。”


    下輩子……也算了吧。


    相識五十多年,全是煎熬,把人都熬幹了,到頭來,隻有那麽一點幻覺似的回憶。


    真有下輩子,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重症監護室裏的楊清老人半夜突然不好,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們打仗一樣卷著他又進了急救室,靠在樓道裏打盹的楊逸凡一激靈清醒過來,被揪起來簽病危通知單。


    “大夫,您能不能給我一個概率,我爺爺到底有多大可能……”


    “不好說,一般人就沒事了,但他這年紀太大了,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家屬還是得做好準備。”醫生頓了頓,“看病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吧……還挺強的。”


    就好像他心裏明白,自己在這一世閉了眼,有個人就要跟他一刀兩斷,連點頭之交也不肯做了。


    張美珍拎著拐杖,走進樓梯口,幾不可聞地喃喃道:“老來……”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甘卿落後她幾步,站在那不知想什麽,這時,小院門口車燈一閃而過,喻蘭川他們坐的出租車到了,甘卿循聲回頭,正好看見喻蘭川一身低氣壓地下車。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喻蘭川臉上的暴躁一瞬間消褪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有點卻步似的,竟遲疑著沒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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