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路邊……”喻蘭川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停車。”


    破破爛爛的吉普車連個緩衝也沒有, “嘎吱”一下就停下了。喻蘭川哆哆嗦嗦地推開副駕駛的車門,下了車,深深地吸了幾口大山裏的新鮮空氣。


    司機甘卿莫名其妙地往外看了一眼:“你下車幹嗎?”


    這是一段山路,路兩旁是山崖,喻蘭川正好站在崖邊上, 背影悲壯, 仿佛馬上準備一躍而下。


    聽問,喻蘭川幽幽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我要調整一下心理狀態。”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我是實習期的新手司機,開的不好,批評指正就可以了,”甘卿勸他,“想開點啊,萌主,為這尋短見不值當的。”


    萌主當場炸了:“作為一個剛拿駕照倆禮拜的新手,我可以理解你犯錯誤——刹車當油門踩,停車倒庫橫著占倆車位,雨刷器當轉向燈……這都沒關係。但是我不能理解你為什麽從實習期就開始超速!玩漂移!你不覺得自己太早熟了嗎?”


    甘卿:“……”


    喻蘭川:“給我滾下來,方向盤交出來!”


    甘卿:“等等。”


    喻蘭川:“你還有……”


    甘卿忽然往前一指:“你看那。”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兩個狼狽的少年衝他們的車狂奔過來,前麵的男孩有十四五歲,留一頭能氣死教導主任的飄逸長發,後麵的女孩看著更小一點,跟得踉踉蹌蹌的,臉上還有擦傷。


    兩個少年拚命地衝他們揮著手,連滾帶爬地奔到車前。女孩子一看就細皮嫩肉,喘得麵無人色,扶著車前蓋說不出話來。男孩的目光在喻蘭川和甘卿身上轉了一圈,代表兩個人開了口:“哥哥姐姐,您車上還有空餘地方嗎?能不能搭我們一程?”


    “等等,什麽就要搭你們一程?”喻蘭川皺了皺眉,“幸虧這會天亮了,要是剛才天黑那會,山上突然跑出倆人,得嚇人一跟頭——你倆哪的?幹什麽的?”


    女孩飛快地看了男孩一眼,似乎在看他臉色:“我們是……”


    “我們是一起離家出走的。”男孩飛快地打斷她,他說話間,故意把半長不短的頭發往後一攏,透出一股模仿上世紀黑幫電影裏的小流氓氣,“我倆不想上學了,包了輛車,上山玩——就前麵那個岩洞景區,你們也是要去那吧?結果走一半,開車那逼突然要加錢,不想慣著他,我們倆就下車了。”


    “喲,”甘卿笑眯眯地扒在車門上,“這麽小就學會私奔啦?”


    這男孩露在外麵的手腳曬得黝黑,皮膚粗糲,一看就是幹慣了活的,旁邊的女孩喘得快要斷氣,雙腿不停地哆嗦——這是走不慣山路的人多次上下山時才會有的反應。男孩卻隻有一層薄薄的汗珠墜在頭發上,臉不紅氣不喘。


    甘卿:“你倆哪個學校的?”


    男孩的目光飛快地閃爍了一下,旁邊的女孩接過話來:“一中。”


    “市一中?”甘卿挑了挑眉,轉頭問喻蘭川,“咱倆從市區開過來,開了六個小時吧?什麽包車能包六個小時?下次我也叫一輛,省得自己開了。”


    “不是,是縣一中,”男孩立刻糾正,“我們縣城也有一中。”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甘卿笑盈盈的目光,迅速透過表象,看出這兩位裏誰是真正好說話的那位——靠近了喻蘭川,央求道:“大哥,搭我們一程吧。”


    喻蘭川不吭聲,拍了拍甘卿,兩個人換了主副駕駛位置:“我們是要去景區……”


    “我們也要去。”男孩忙說,“我倆不占地方,後備箱也行,回程您把我們放在縣城就行。”


    女孩神色緊張,一邊忐忑不安地等著車主回答,一邊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搓著褲縫。


    “好吧,”甘卿一攤手,“我們是無所謂,你倆不怕我們是壞人就行。”


    喻蘭川這才惜字如金地一點頭。


    吉普車外麵看又髒又舊,內飾卻頗為講究,車裏又幹淨又寬敞,一點也不悶,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青草薄荷香,後視鏡上掛著一串幹花,一條羊毛毯搭在後座,蓋著一本紀伯倫詩集。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毯子和書放在一邊,越過椅背,回頭往後備箱裏看了一眼——後備箱裏可熱鬧了,有帳篷、魚竿、啤酒、野炊用具、攝影器材……角落裏還豎著一把吉他。


    透著“詩酒歌行”的味道。


    男孩搭訕著問:“哥哥姐姐從哪來?聽口音不像本地人。”


    甘卿說了一個旅遊小鎮的名字:“聽過嗎?”


    男孩愣了愣,女孩卻飛快地一點頭:“嗯,前幾年很火的,好多地方都有直達車,我小時候經常去。”


    甘卿:“我們在那開了家客棧。”


    女孩略微放鬆了一些:“叫什麽客棧呀?下次我帶家人一起去。”


    “已經關店轉租啦,”甘卿回頭看著她笑了笑,“我們在這住了將近四年,有點膩了,馬上打算換地方了,臨走度個假,把本省沒看過的風景都看一看,然後就要往南邊走了。”


    女孩眼睛亮了亮:“還可以這樣生活嗎?”


    “客棧不賺錢的,隻夠維持日常生活,”甘卿笑了起來,伸長胳膊一搭喻蘭川的肩,“我主要是傍了個投什麽都賺的大款。”


    喻蘭川:“去你的。”


    女孩一個笑容還沒綻開,甘卿忽然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脫口回答:“薑玲。”


    “薑玲,”甘卿頓了頓,眼睛裏閃過一點笑意,故作疑惑地說,“哎,我怎麽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不……不是那個‘玲’,是……‘鈴鐺’的‘鈴’,”女孩一慌,開始語無倫次,“我們這好多人都姓薑,可能名字聽著像……”


    男孩用力拉扯了她一把,女孩意識到自己越描越黑,臉一下白了。


    甘卿斜靠在副駕駛的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探頭看她:“咦,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哪個‘玲’?”


    她話音沒落,喻蘭川突然一腳急刹車。


    甘卿緩緩地轉過身去,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的膝蓋,微笑沒收,眼神沉了沉。


    這條山路很窄,大約隻有兩輛車的寬度,上山和下山的車都得從這走,遭遇到一起,將將夠錯身而過。可是對麵突然下來兩輛並行的皮卡,懟著頭過來,一下把前路擋了個密不透風。


    緊接著,身後傳來排氣管的“突突”聲,幾輛破摩托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堵住了他們的後路。


    喻蘭川的目光往四周一掃,一字一頓地說:“離家出走?”


    男孩把嘴唇抿成一線,女孩一下崩潰大哭:“救命,求求你們救救我……”


    這事得從前兩天說起,女孩薑玲的父親,是轄區地級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負責人——


    三天前。


    警車在山區小鎮外圍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圍堵漏網之魚,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喝,緊接著,一幫把自己包得跟食死徒一樣的神經病從一個小院裏跑出來,分頭逃竄,埋伏在各處的刑警們見狀,立刻一擁而上,防爆盾、警棍、□□全上,還有幾位持真槍的掠陣。


    這次是由省級公安廳下達指示,在全省範圍內,針對邪教組織“極樂世界”的統一嚴打行動。


    這個“極樂世界”特別喜歡在窮鄉僻壤建窩點,忽悠一些留守老人當他們忠實信徒,然後以此為據點,走“農村包圍城市”路線擴張,一有風吹草動,轉頭就往那些個公路都沒通利索的地方一鑽,來年再“春風吹又生”。跟他們鬥,就跟城市除蟑差不多,一家一戶撒滅蟑藥不管用,非得全小區、全市範圍內徹底除一次蟲,才能消停幾年。這回警方醞釀良久、準備充分,跨省合作,調動線人、賞金獵人無數,還聯係到了大量外出務工的本地青年回鄉做“臥底”,再集中突擊,把這個盤根錯節的邪教連根拔起。


    小鎮上這個窩點是個重點任務,市局薑隊親臨現場督辦抓捕行動,力求一網打盡。一陣暴土狼煙後,邪教分子都給捉拿歸案,總共十一個人,之前就藏匿在鎮上的一處民居裏,房主是信徒,每天跟上供似的照顧他們日常起居。


    薑隊看了看,人數跟線報對上了,一揮手:“都帶走!”


    他話音剛落,一個幹癟瘦小的老太太就衝了出來,紮起兩條蘆柴棒似的胳膊:“不許走!那是大導師!是來救我們的,你們要幹什麽!”


    一個刑警說:“什麽大導師啊,大媽,那都是大忽悠……”


    老太太“呸”一口,啐了年輕的警察一臉,惡狠狠地說:“你們會遭報應的!”


    警察猝不及防,沒躲開,站在原地摸了把臉,十分錯愕。


    薑隊餘光掃見自己手下小孩挨了欺負,火冒三丈:“那是怎麽回事?”


    “那是老兩口,房子是他們家的,兒女都在外地,三年多了,就寄錢,沒見過人——他們家還算富裕,您看,這三層小樓是自己蓋的。這老兩口身邊就一個孫子,沒個精神寄托,平時也沒什麽事,一天到晚跟著這幫人瞎胡搞,信他們那個‘極樂世界’,自己親孫子都不管——孩子逃學半個月了,快被學校開除了。”


    薑隊聽完更火了,就說:“那不就是窩藏犯罪分子嗎!一起帶走!”


    “您看看這二位,七十多奔八十了,走大街上您都得躲他們遠點,弄回去萬一出點事算誰的?咱是拘走倆窩藏犯,還是請回一對活祖宗啊?薑隊,我看啊,還是批評教育為主吧。”


    薑隊想了想,也是這麽個道理,於是親自上去進行批評教育工作。


    薑隊:“我就納悶了,親孫子你倆不管,出錢出力養這幫龜孫子,圖什麽呀?他們是能給你倆養老呢,還是送終呢?”


    老太太說:“你們都被世俗騙了,迷眼了!有髒東西附了你們的身,為的就是將來不讓你們回極樂世界,不信,你們都得爛在土裏!”


    薑隊:“那不能,我們死後都火化。想爛在土裏呢,國家政策也不允許呀。”


    老太太怒道:“執迷不悟!”


    “你才執迷不悟呢,老大媽,這些人非法傳播邪教,借此牟取不正當利益,嚴重危害公共安全,你窩藏他們,也是犯法,懂嗎?就那個領頭的,什麽他媽導師,初中肄業,就是個混混,文化水平還不如你孫子呢,”薑隊一邊說,一邊從錢包裏掏出手機,“我還有他以前的照片呢,給你看,黃毛……”


    老太太感覺自己被侮辱了信仰,撲上去打算撕咬一番,撞飛了薑隊的錢包和手機,幾個警察連忙上前七手八腳地幫他撿。薑隊把雙手往後一背,不碰到她,好整以暇地說:“他身上還有通緝令呢,盜竊搶劫——你看他犯的這破事,在罪犯裏都屬於比較沒檔次的。”


    老太太被人拉開,翻起一雙生了白翳的小三角眼,狠狠地盯著薑隊,嘴裏念念有詞,現場咒他。


    “想咒死我啊?”薑隊百無禁忌,很光棍地一揮手,“反彈。”


    完事,他感覺自己已經徹底摧毀了無知群眾的愚昧,就指揮著眾人押著犯罪嫌疑人,揚長而去……沒看見方才錢包裏掉出一張幹洗店的過期單據,上麵寫著他本人的電話號碼,還有他家小區門口幹洗店的地址,正好夾在了路邊的石頭縫裏。


    然而,愚昧的土壤上赤地千裏、寸草不生,皸裂的地縫三尺多厚,批評教育這一場“和風細雨”掃過,連點痕跡都留不下。


    三天後,薑隊十三歲的女兒薑玲就在家門口丟了。


    薑玲隻記得自己像平時一樣跟同學結伴回家,剛跟同學分別,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當時正值傍晚,天又不黑,大街上人來人往,她也沒什麽警惕心,還以為是碰上了熟人,循著聲音往旁邊胡同一拐,什麽都沒看清,就被人捏住了脖子,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醒過來,她就已經被綁到了山溝裏,那些綁匪把她五花大綁,用一個一人高的白紙袋罩著她,上麵鐵鏽色寫著“極樂世界”,舉著一尺來長的鐮刀給她拍照片。


    跟她一起被抓來的還有不少人,外麵那些極樂世界的綁匪關於怎麽處理人質,意見發生了分歧——有幾個人認為應該效仿中東恐怖分子,把他們挨個拎出來砍了,用血淋淋的複仇震懾那些公家的走狗,剩下的則認為砍完人不好收場,再說砍了他們也沒什麽用,拍視頻傳網上還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不如悄悄聯係受害人家屬,暗中要挾,爭取早日滲透進公安係統內部。


    這波綁匪是極樂世界的漏網之魚,現在四麵楚歌,也是沒什麽主意。持不同意見的雙方雖然在異想天開方麵勢均力敵,但很遺憾不能互相理解,爭論了一天沒個結果,於是薑玲他們的頭暫時還寄存在自己的脖子上。


    綁匪們以水泥廠為據點,山腰上幾個自然村裏都有他們的信徒,有人按時往山上送飯。薑玲就是送飯的男孩趁天黑放出來的。


    送飯的男孩——就是她身邊的這一位,父母在外地打工,從小跟著神神叨叨的爺爺奶奶過日子,早就想跑了。偷了他爺爺六百塊錢,臨走順手把薑玲撈了出來——不是因為他喜歡小姑娘,而是因為這個小姑娘家的地址,就是他奶奶朝綁匪們泄露的。


    兩個少年連夜逃竄,鑽林越溝,跑了一宿,翻了好幾個山頭才敢在路邊攔車,攔車還不敢說實話,怕人家嫌惹麻煩不敢載。


    沒想到,還是沒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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