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蒼寒道。


    “鏡子?”儀萱恍然大悟,“你說潛寂?呃,救你的時候弄碎了……”


    她說到一半,自己停了下來。他聽不見——為什麽自己總是會忘了這件事?她恢複了先前的姿勢,半蹲在他身前,在他手心飛快地寫下一個“碎”字。


    字未寫完,他的眉頭已然緊皺,語帶責備道:“為什麽?”


    為什麽?——事情那麽複雜怎麽寫得清楚!而且這種質問的態度算什麽?怪她沒把鏡子保護好麽?她一邊想著,一邊賭氣地在他手心亂劃一氣。


    那無法理解的雜亂筆劃讓他也失了耐心。“好好寫!”他微怒地斥了一句。


    她脾氣一上來,哪裏還理他。直接打了一下他的手心,起身道:“碎了就是碎了。”她不打算再解釋,去一旁拿來了衣服塞進他懷裏。他的手撫過衣物,已然知道她的意思,卻不照做。他手一揚,直接又把衣服拋還給了她。


    儀萱手忙腳亂地接好,抱怨道:“你……”


    儀萱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然站了起來。他站直的時候,足足比儀萱高一個頭,那種壓迫感,讓儀萱往後縮了縮。


    “想幹嘛?打架嗎?別以為我會怕你!”儀萱惡狠狠地放話,再一次忽視了他根本聽不見的現實。


    就在儀萱“積極備戰”的時候,蒼寒將身上的毯子褪下,抬起了手臂,道:“幫我穿上。”


    儀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為自己的預感成真深深悲哀。


    果然要幫他洗漱更衣啊,早知道就不說那些不吉利的話了!可惡的白龍!到底把那些可愛的隨行弟子弄到哪裏去了啊!


    儀萱想著他雙目失明的確不方便自己穿衣,欲哭無淚地抱怨了片刻,終究隻能妥協。因想著是安歇的時辰了,她也隻拿了一件中單給他,如今穿起來倒也方便。她替他係好衣帶,整了整衣襟,道:“好了。”


    他不說話。


    儀萱看看他,又不由自主地歎起氣來。


    他都這樣了,跟他生氣做什麽?——她告誡了自己幾句,收起了心裏的不情願。她在火堆邊找了塊平坦幹淨的空地,鋪上毯子。然後拉他過來坐下,在他掌心裏寫了個“睡”字。


    感覺著她的筆劃又變回了一開始時的緩慢清晰,他展眉,也歎了一聲,躺下了身去。


    儀萱正要鬆口氣,他卻又坐了起來。儀萱被嚇了一跳,已然是驚弓之鳥。她近乎無力地對他抱怨道:“你又有什麽問題?!”


    蒼寒開口,冷然淡定的聲音裏有種微妙的不悅,他就用那種語氣,對她道:“枕頭。”


    儀萱幾乎就要捶地痛哭了。荒郊野外哪裏有枕頭?找茬!這擺明了是找茬!可轉念一想,他興許根本不知道這裏是荒郊野外。唉,跟他生氣也是浪費精力啊……她連連歎氣,到一旁把行李裏的衣服包了一包,權作枕頭,替他墊在了頭下。他沒再說什麽,安靜地躺下了。


    總算睡了。——儀萱感慨萬分。她取了一條毯子替他蓋好,接著便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也不知這會兒離天亮還有多久,但太多要掛心的事,讓她無法安心睡下。她一邊料理火堆,一邊時不時看看蒼寒的情況,默默地守著夜。


    而他,似乎也無法入睡,好長一段時間都在輾轉。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安定下來。可就在她為他的入睡感到欣慰的時候,她卻聽見,他斷續的呼吸和艱難的囈語。她靠近他一些,輕輕拭著他額上因夢魘而浮出的薄汗。


    如今的他,身在一片黑暗寂靜之中,不知他的夢境又是如何呢?究竟是怎樣可怕的事,能讓他如此痛苦?


    她慢慢明白到,那十年對她來說,隻是偶爾幾個因愧疚和自責而致的不眠之夜。可對他而言,卻是深陷在魔境裏漫長無盡的折磨和掙紮……


    心疼,油然而生。她不知自己能為他做什麽,隻好輕輕拍著他的背,用他唯一能感知的方式給予微薄的寬慰。


    ……


    一夜夢魘。蒼寒的意識清醒時,夢中的經曆早已模糊,可那恐懼和痛苦卻依然清晰。如同他眼前的混沌和耳畔的沉寂一般,他的世界早已崩壞,隻剩下不可觸摸的空洞和縹緲,延伸出惶然的無助。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


    就在這時,他的指尖觸到了什麽,引動他全部的注意。柔軟的長發,帶著些許微涼,纏繞著他的手指。感官的失卻,讓那份觸覺分外清晰生動。發絲的質感如此具體,輕柔順滑,隨著手指的移動層層遞進。順著發絲,繼而觸到的,是光潔溫軟的肌膚。額頭、眉眼、臉頰、嘴唇……指下的高低起伏,在腦海裏勾勒出朦朧的輪廓。隻是那那張臉龐,有著久別重逢的陌生。熟悉而又新鮮,一如初見……


    她被這樣的撫觸弄醒了,眉睫動時,在他手上引出一絲微微的癢。


    儀萱也不知道自己是幾時睡著的,被這樣叫醒讓她有了片刻失神。她沒有意識到他那舉動的意義,也沒有多想什麽,隻是盡職地湊近他,帶著初醒的迷惘,問:“怎麽了?”


    她的吐息近在咫尺,他猜她是在說話,至於說了什麽,多少也能想到。他並沒有什麽要求,但卻不想沉默,便對她道:“水。”


    她應了一聲,揉了揉眼睛,到一旁取了水給他。他捧著竹罐,輕輕啜了一口。早已冷卻的熱水,涼涼地滑下喉去,潤了五髒。他喝罷,又問她:“什麽時辰了?”


    儀萱看看天色,拉起他的手,寫道:“不清楚。”


    這個回答,讓他深感無奈。但隨即,她寫道:“總之天亮了。”稍稍停頓,她又補上一個字,“晴。”


    不可思議的,“晴”字的最後一筆落定,他忽覺周遭的事物乍然鮮活了起來。


    原來,早有微風和煦,柔柔環繞;早有熙陽溫暖,慷慨普照。氣流隱動,安撫肌膚,卻不知是鳥雀的一次振翅或是花葉的一段輕搖。眼前似乎生了光,照亮腦海的混沌。諸般感受,齊齊匯納,終成一字,分外生動:


    晴。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儀萱見他笑,隻是不悅道:“認不清時辰而已,有什麽可笑的……”她說完,估摸著也是該起身的時候了,便在他掌心寫下了“起床”二字。


    他會意,點了點頭。儀萱也跟著點了點頭,又寫下“我去打水”四字,這才起身離開。她走到不遠處的泉水邊,掬水洗了洗臉。泉水清涼,頓時讓她神清氣爽。她用竹罐接著上遊流下的清水,又回頭看了看蒼寒。蒼寒正疊毯子,眼不能見,讓他的動作有些緩慢生澀。她看著他摸索,不由微笑。


    但很快,她的笑容裏添了憂鬱。她回過頭去,從懷內取出了一個小布囊來。囊中裝滿了碎裂的鏡片,在陽光下微微閃亮。她看著手中的碎鏡,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就是碎了麵鏡子,何必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雖然當初他是把鏡子托付給了她,她沒保管好是事實。可先前在長月河穀何等凶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她輕輕撫著鏡片,忍不住又要歎息。察覺自己失落的心緒,她狠狠搖了搖頭。


    碎了就是碎了!管他去!她收起布囊,又想:哼,待會兒他要是敢讓她幫著穿下衣,她絕對要跟他翻臉!


    她收起盛滿清水的竹罐,正要起身時,卻發現泉水對岸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


    五個孩子,三男兩女,都差不多六七歲上下,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孩子們手裏擷著五色繽紛的花朵,正好奇地打量著她。看他們都是舊時裝扮,想必是久居深山。


    儀萱開口,問他們道:“你們可是永聖天宗門下?”


    孩子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年紀稍大的男孩走上來幾步,搖了搖頭。


    不是永聖天的弟子,那就是山裏的住民了。儀萱輕巧地跳過山泉,落在他們身前,笑道:“我們是外麵來的,在山裏迷了路。你們有沒有看見幾個哥哥姐姐,衣服跟我有些相似的?”


    男孩還是搖了搖頭。


    儀萱思忖了一下,再問:“那這裏是不是‘真虛境’?”


    回答,依舊是搖頭。


    正當儀萱覺得溝通困難的時候,一個女孩站了上來,奶聲奶氣地說道:“我們家還要再往前。”


    “你們住在‘真虛境’?”


    女孩笑著點了點頭,抬手指向了一個方向。


    儀萱站起身來,順著她指的方向眺望。穿過山石隱掩,隔著樹葉繁茂,雖不見人煙,但卻能感覺,豐裕靈氣,如不息山泉,正汩汩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恭喜第二波龍套團出場!


    預祝龍套團在撮合cp的事業上再創新高!


    名字會有的~台詞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嗷~


    [儀萱:在那之前,能不能把我可愛的隨行弟子還給我呢?qaq~~~]


    [蒼寒:……]


    [狐狸:……]


    [那隻:……]


    下章看點: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七


    如今帶著傷者,又是人生地不熟,若能找到落腳之處,自然再好不過。何況,那落腳的地方還是“真虛境”,若真能找到,這一趟也不算白跑。


    儀萱笑著請那些孩子帶路,孩子們先時還猶豫,但等儀萱拿出豆糕來,他們的態度大改,都爭先恐後起來。帶路的事就此說定,儀萱笑吟吟地回了蒼寒身邊,粗略地在他手心把情形寫了寫,而後便拿了衣服讓他穿上。難得他還有良知,沒讓她幫著穿下衣。看他差不多穿完衣服,儀萱便去熄了火堆,又將行李略略整理了一下,背在了肩上。一切妥當,她扶起蒼寒,跟著那些孩子們走。


    順著山泉匯成的小溪往前,穿過一條狹徑,便出了山穀。穀外,是一大片花樹。桃梨梅杏,櫻花海棠,花姿燦爛,美不勝收。


    一到林間,孩子們就玩耍了起來,笑鬧奔跑,不時停下折些花朵。儀萱見他們如此,也不說什麽。帶著蒼寒,她本就走不快,也不在乎多耽擱一會兒。況且這花海美景著實動人,連她也忍不住多看幾眼,多停幾步。


    她走走停停的步調,讓蒼寒生了疑惑。他轉向她,問道:“怎麽了?”


    儀萱笑著,在他掌心寫了個“花”字。


    “花?”蒼寒不明白花和走走停停有何聯係,語氣裏滿是莫名。


    儀萱對他的反應毫不奇怪,既然目中無人,自然目中也無景了。隻怕能在他心裏占一席之地的,隻有勝負二字。可花期短暫,若然錯過,未免可惜。於是,她帶著同情,在他掌心一一寫下花名。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即便認識那些字,知道那是什麽,卻也無法記起它們實際的樣子。記憶之中,那些花朵似乎都一樣,也無任何特別的地方。但掌心,她的指尖輕柔,落下的每一個筆劃都帶著靈動,似乎是要將自己的歡愉傳達給他一般。


    儀萱寫完,見他不為所動,不由自嘲道:“我真傻,竟指望你能欣賞這些……”


    她話沒說完,那群孩子跑了過來,然後齊齊揚手,對著他們拋下一片花瓣。


    “執子之手,百年好合!”那女娃兒拍著手,如此笑道。


    “哪裏學來的啊。”儀萱笑了出來,“誰說牽下手就要百年好合的?”


    孩子們哪裏理這些話,又笑著散開,繼續去收花瓣,準備再來一次。


    儀萱無奈,也由著他們去了。她伸手替蒼寒拍去落在他肩上的花瓣,又忍不住笑道:“哈哈,果然你跟花兒一點也不襯,真是可惜了這些花瓣。”


    蒼寒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方才花瓣落下的感覺卻還清晰。那輕浮柔軟,掠過臉頰,落進頸窩,引出細細的瘙癢。他抬手,拿起那瓣落進領口的花瓣,捏在了指間。那是難言的脆弱和細膩,經不得一絲一毫的力道。他正細細感覺,又一波花雨落了下來。


    看著自己剛拍幹淨的肩頭複又被花瓣覆蓋,儀萱不知該氣該笑。她轉頭,威脅那些孩子們道:“你們別鬧了啊,這個大伯很凶的,待會兒嚇死你們!”


    孩子們才不怕,嘻嘻哈哈地繞著他們,念著方才的詞。


    儀萱也沒招了。她無奈,隻好繼續替蒼寒清理花瓣。就在這時,蒼寒低頭,輕輕一笑。


    儀萱這才發覺,自己那句“不襯”是多麽草率。他笑時,平日的嚴酷冷傲便融化成了溫潤。滿身花瓣,更將那笑容襯得分外明燦,美好得讓人詫異。


    儀萱跟著他笑,嘴上卻抱怨道:“我才說你凶,你就笑。哪有這麽拆台的。”


    儀萱正說著,蒼寒的臉色卻是一變。他斂去笑容,緊張地戒備起來。儀萱很快明白了過來,就在前方不遠,一股凜冽的寒意絲絲而來,隱帶著殺機。與他們不同,那群孩童顯然什麽也沒發覺,還在嬉笑玩鬧著。


    若是有危險,自己就是唯一的戰力——儀萱如此認定,便毫不猶豫。她取鏡在手,拔劍出鞘,嚴陣以待。孩子們看到她這個樣子,也察覺了危險,一時都怯怯地噤了聲。


    這時,一聲嗥叫劃破寧靜。繁花之中,赫然走出了一條狼來。


    儀萱從沒見過這麽大的狼,那狼身長足有一丈,大約有成年男子一般高。全身毛發純白,如霜似雪。白狼緩緩走近,碧藍的眸子裏光輝流轉,顯然不是凡物。四周並無魔氣,反倒有靈氣清冽,幽幽籠罩。


    難道是仙獸?——儀萱當即想到了不久前襲擊淩雲車的那條白龍。莫非又是永聖天宗的手段?


    但還不等儀萱多想,那白狼呲牙,做了攻擊之勢。孩子們被這情景嚇到了,膽小得已經哭了起來。儀萱心生怒氣。就算無意相救,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她也管不得什麽同盟之誼了,起劍迎戰。


    那白狼見她行動,縱身躍起,長嘯一聲。登時,寒氣森森自狼口中噴湧而出,周邊的花木陡然被冰雪封凍。


    好家夥,玩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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