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多少英雄,平沙遺恨,又總被,長江流盡。


    然而此番卻並非愁絕,而是恨絕。


    冉清桓的指尖驀地穿透了那封不甚結識的文書,寬大的袍袖被帶動地抖了起來,臉上從容的笑意半分不剩,緊緊抿著的嘴唇,竟顯出青白色澤來,喉頭猛然湧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燙得胸口著了火似的疼。


    整個上書房裏鴉雀無聲,或者說……他耳邊一時間鴉雀無聲。


    良久,冉清桓才緩緩地放下加急文書,講雙手攏進袖子裏,遮住掌心的紅。


    他開口說話,卻發現嗓音異常的沙啞,齒縫間隱隱泛著鐵鏽的味道,不得已清清嗓子,低低地問道:“不知皇上和各位大人是什麽意思。


    ”冉清桓早先在鄭越麵前從來不肯托大,什麽事情先說自己的想法,等著老大定奪已經成了習慣,而今一張嘴,卻是丟了很久的運籌帷幄般的驕狂氣,這人的理智,眼下剩下的實在是不多了。


    餘徹想也不想地接口道:“皇上,各位大人,此等蠻夷觸犯天威、損我河山、欺我百姓、害我大將,若不誅之,聖朝何以立威?


    百姓何以安居?


    臣請陛下下旨發兵!”李野微微移動腳步,站在了餘徹身後,不吱聲,卻已經是力挺了。


    裴誌銘也無二話:“老臣以為餘將軍說得極是。


    ”羅廣宇難得地和老政敵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臣附議。


    ”所有的政鬥在國恥家仇麵前都被暫時擱置到了一邊,兄弟鬩於牆,然而外禦其辱。


    他們可以彼此水火不容,栽贓陷害無所不為,但是國家外患的時候,卻出了奇地統一了口徑,這就是燕祁之所以得天下,而風雨飄搖的大律最終轟然倒塌的原因了。


    鄭越卻看著冉清桓,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移到了這個沉默異常的男人身上。


    冉清桓卻淡淡地冷笑了一下:“臣沒什麽好說的,”他抬起頭來,眸子裏麵什麽都看不出,那笑容不知為什麽,竟顯出幾分猙獰的嗜血味道,大景文臣的朝服穿在身上總是顯得三分羸弱,然而眾人卻忽然有種錯覺,好像眼前的這個平時裏看熟了的男人,忽然氣質大變,就像是開了封的名刀,帶著烈火淬煉出來的殺意,深沉得令人膽寒,隻聽他聲音不似平時晴朗,淡淡地,卻有幾分異常的柔和,“誰害我名將,我就滅誰全族——”隻要大景的男人們還沒有死絕,隻要我還拿得動長刀、上得去戰馬,便不容任何人褻瀆這片土地,不容我的骨肉兄弟們無名無聲地埋骨在蠻夷的蹄步之下,哪怕身死,哪怕魂斷!這是所有軍人都立過的誓言,如今,尹玉英用最榮耀的方式結束了他戎馬倥傯的一生——我的兄弟們,就讓你們在天之靈好好看著,把你們的勇氣傳達過來,去再一次地,點燃百萬雄兵的烽火。


    冉清桓忽然掀起衣擺跪下:“臣願親自西征,請皇上下旨。


    ”鄭越的手猛地攥緊,直直地盯著冉清桓。


    後者毫不閃避地對上他的目光——打鬧也好,爭執也好,什麽都可以包容退讓,唯獨這件事情。


    鄭越的牙關咬得極緊,臉頰邊上的咬肌幾乎暴露出來,青筋隱隱從額角蔓延到發跡裏麵,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終於,還是歎了口氣,他太了解這個人了。


    河運的事情,縱然他千般放心不下,自己三言兩語卻能勸得他不再插手,可是任你是誰,都無法阻住他的馬蹄,他的長刀北向。


    鄭越歎了口氣:“擬旨……”-----------------------------------廣澤三年中秋,正是合家團圓日。


    三十萬大軍正式動員完畢,這速度,不可謂不快了,朝中新秀的文武百官們這才看清了中書令大人的真麵目,鐵腕,並且說一不二。


    一個月中間有敢耽擱半點軍情的,立斬不赦,整個朝廷一時間都好像在圍著他一個人轉似的,皇上把這件事全全交托給他,一句話都不多摻和。


    終於在秋高時分,伴著一點一點涼下來的空氣,冉清桓重新披上了戰衣,將漆黑鞘的長刀別在腰間,踏上了再一次的征途。


    出門的時候,他深深地對陸笑音躬身一禮:“悔不聽前輩言。


    ”陸笑音不多言語,隻是輕輕地點點頭:“去吧。


    ”--------------------------------正午烈日下,冉清桓單膝跪在鄭越麵前。


    鄭越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西北路遙,複有蠻夷當道,我聖朝不願多動幹戈,然而跳梁者欺人太甚,擾我百姓殺我大將,誅之不赦!今日諸將士便是我大景的利刃堅盾,這三千裏地的山河家國,身後的骨肉親人,便全在你們肩上壓著了。


    ”“皇上放心。


    ”冉清桓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


    “大景在等著你們凱旋!”鄭越用力一壓他的肩頭,掌心的熾熱透過衣服傳到他身上,嘴上說的是誓師之詞,然而此時冉清桓依禮沒有抬頭,看不見他的眼神——家國重如山,誰都無法等閑視之,但是此去路遙馬寒,蠻夷不知深淺,那看似身手精進更勝當年的人,卻早沒有了年輕時候日行千裏風餐露宿的強健身體,叫人怎不憂心,怎不憂心。


    恍然間竟生出悔教他當年覓封侯般的牽掛愁緒。


    鄭越終於狠下心來咬咬牙,揚聲道:“去吧!”冉清桓站起身來,卻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露出一抹淡淡地笑意,趁著鄭越愣神的功夫,用半個身子遮擋著,輕輕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雙幹燥的,因為瘦而顯得有些骨節分明的手裏麵,滿滿的都是安慰,千言萬語,便全在這一觸即放的相握裏麵。


    放心。


    原來他什麽都明白。


    隨即冉清桓轉身上馬,定定地望著眼前肅然無聲的雄兵良將。


    沒有放聲大喝,反而是靜靜的,口齒清晰地說道:“西北狼煙起,未知多少同胞手足埋骨邊境,天寒路遠,不知前途,有人怕了,出列。


    ”無人動靜。


    冉清桓停了一下,繼續道:“而今我不犯人,卻有人把腳踩在了這大好河山之上,各位說,怎麽辦?


    ”他笑了笑,忽然揚起聲音,厲聲道,“是不是該讓他們把腳拿開?


    !諸位告訴我,是也不是?


    !”“是!”這三十萬人同聲呼喝,動地驚天一般。


    冉清桓冷冷地一笑,風卷起墨色的鬢角長發:“他們現在不拿開,諸位說怎麽辦?


    可該殺?


    ”場上靜默了一下,然後爆發出更大的嘯聲:“殺!”“此等跳梁小醜,犯我天威,害我同袍,如不殺之,我聖朝威信何在,我弟兄在天之靈,何以安息?


    !何以安息?


    !”這銷聲匿跡了三四年之久的將軍嘶聲咆哮起來,戰馬如通了人性一般,前蹄敲打起地麵,像是迫不及待地狂奔西北,生生踏碎侵略者的頭顱。


    他的目光像是有了重量,掃過在場所有的人,然而沒有人躲閃,年輕的或是年長的將士們生生地承受著,承受著這新接下帥印的將軍深到了骨子裏的恨意和殺意,他們都感覺得到,也都共鳴的。


    冉清桓點點頭:“那就跟我走。


    ”他一馬在前,頭也不回,三軍將士無聲無息地走在他身後,腳步都仿似凝成了同一個步調,同一個聲音。


    李野在他身後半個馬身的位置,突然,這個慣於沉默,謀而後言的穩重男子開口,有些沙啞的聲音沉沉地唱道:“望西山兮,辭故鄉。


    忠與義兮,莫敢忘。


    蒼而茫兮,挽弓長……”這首歌從古傳下來,一代代將士老去抑或戰死,然而他們的魂魄卻順著這歌聲凝聚在年輕人們的心裏,讓他們接過前人的鎧甲戈戟,守護一方。


    漸漸的,有人開始隨著李野應和,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雄壯,到最後,詞已經聽不清楚了,卻是那眾口一聲的調子,遠遠地仍凝在空中久久不散,好像大地都在這歌聲,腳步聲,和馬蹄聲中震顫起來。


    “何方有闕兮何方有風,風疾雨起兮滄海瀾生,莫問來歸兮家國四方,收我弟兄兮揮劍群狼——”“辭故鄉——莫敢忘——挽弓長——”哀兵必勝,那一天,文武百官所有隨著廣澤大帝出城誓師的人,都記得那些熱血男兒驚天動地的怒吼聲,震耳欲聾,讓人胸腔裏都悶悶地疼痛。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軍師西門佇獻捷。


    冉清桓收起多年的爪牙,尖利地直指西北,晇於族,管你自誇狼神之子的後代,橫行茫茫草原多少年,此番都叫你有來無回!跳梁者,雖強必誅!豹子,你在天上,好生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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