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鞮侯單於策馬奔馳,表情極為愉快。


    “李陵啊,你覺得本單於現在去,還能抓得住李廣利那家夥嗎?”


    在且鞮侯身邊一同騎馬往前的,正是李陵!


    【匈奴右校王,李陵。】


    在匈奴,帶有“左”“右”兩個字的封號,屬於重要人物。


    最明顯的,就是相當於匈奴太子的“左賢王”和相當於匈奴丞相的“右賢王”。


    李陵此時已經換上了一身匈奴貴族的衣物,漢人特有的發髻也變成了匈奴人的短發。


    雖然在匈奴獲得了足夠尊貴的王號,但李陵的表情十分黯淡。


    顯然投降匈奴這件事情對李陵而言,並非一時半刻能夠釋懷。


    聽到且鞮侯單於的詢問後,李陵想了想,道:


    “李廣利是一個驕傲自滿的人,他應該不會滿足於過萬的斬獲,還會繼續在天山一帶驅逐和逼迫其他部落投降。”


    且鞮侯單於哈哈大笑,道:


    “和本單於想的一樣,用你們漢人的話說,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李陵歎了一口氣,沒有繼續開口。


    一旁的衛律卻沒有這樣的顧慮,笑嗬嗬地對著且鞮侯單於開口道:


    “單於,您不是一直都想招降蘇武嗎?”


    “蘇武和右校王在長安之中也是多次見麵的,或許右校王出麵就能收獲效果了。”


    李陵聞言一愣,道:


    “蘇武沒死?”


    緱王、虞常之亂都過去差不多一年時間了,漢朝方麵遲遲沒有任何蘇武等使團成員的訊息,都以為蘇武早就已經死了。


    且鞮侯單於笑道:


    “沒死,但也不願意投降,本單於讓他去北海放羊了。”


    “等此戰結束回到王庭後,你去勸說一下他吧。”


    李陵欲言又止,最後默默點頭。


    且鞮侯單於吩咐左右。


    “加快速度,用最短的時間抵達天山!”


    七萬匈奴大軍馬蹄滾滾,在冰天雪地中化身一道黑色的浪潮,一路向西。


    積雪被無數馬蹄踩踏而過,一片狼藉,猶如潔白無瑕的畫麵被人灑上髒汙墨點,極為刺眼。


    冰雪中,李廣利大馬金刀地坐著,身上穿著厚厚的貂裘,看著麵前跪著的幾十名匈奴大小部族首領,笑道:


    “你們投降的意願,本將軍會在班師後告知陛下。”


    “今後,天山這邊就是大漢的疆域了,你們也會像漠南的匈奴人一樣,過上安定和平的生活!”


    一心想要超越衛青霍去病的李廣利,當然不可能放棄這個開疆拓土的機會。


    李廣利要像霍去病當年打下河西走廊一樣,將天山以北的這片地帶全部納入大漢治下!


    在場的諸多匈奴大小部族首領聞言,唯唯諾諾,完全不敢說個不字。


    草原上嘛,強者為尊。


    東胡強大的時候,大家都是東胡人。


    匈奴強大的時候,大家也就變成了匈奴人。


    如今漢朝大軍打到這裏,又趕跑了右賢王。


    那大家將來就當一當漢人嘛。


    對這些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和天地搏鬥,拚了命想要在惡劣環境中存活下去的遊牧民來說,民族、麵子全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李廣利很是過了一番領導的癮,又假模假樣地賞賜了一些不值錢的邊角料給這些效忠的頭領,再讓他們各自留下一名質子(名義上說是去長安朝見的代表),這才心滿意足地打發諸多首領離開。


    上官桀和趙充國兩人走了進來。


    上官桀道:


    “大將軍,天氣越來越寒冷了,馬上就要大雪封山,咱們最好在半個月內班師。”


    由於路博德奏疏的爭議,李廣利出兵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初,中秋時節。


    到現在,已經兩個月過去,到了十月。


    這幾天,初雪已經緩緩飄落。


    再過一個月左右,通往河西走廊的道路就會被大雪徹底封堵,隻能等來年春天雪融化之後再通行。


    李廣利不以為然地開口道:


    “怕什麽?本將軍的麾下多的是匈奴人,難道匈奴人冬天能走,大漢將士冬天就走不得?”


    自吹了一句後,李廣利又道:


    “不過你們的話也是有些道理的,陛下還在長安等待著我們凱旋的好消息呢。”


    “好了,你們下去安排吧。”


    等上官桀和趙充國離開後,李廣利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頗為得意地自言自語道:


    “嗬嗬,這次一口氣帶回了幾十個大小匈奴部族的首領,雖然不如當年本將軍帶著西域上百個國家使者回到長安覲見,但想來也足以讓陛下開心了。”


    “再讓大漢把天山以北劃分幾個郡,哼哼,萬裏之外的天山都能因為我的成功而讓大漢官員在此統治,霍去病不過拿下了和關中近在咫尺的河西走廊,又算得了什麽?”


    說著,李廣利越發高興,忍不住又喝了幾杯。


    【李廣利沉迷於勝利中,導致班師遲緩,違背了開戰之前劉徹讓其速戰速班師的指導方針,也浪費了李陵率領的五千將士舍命拖延的一個月時間。】


    【曆史總是在告訴我們,當敵人足夠強大時,己方犯下的任何錯誤都是要被嚴厲懲罰的。】


    且鞮侯單於見到了右賢王。


    “臣作戰不力,還請單於恕罪!”


    看著長跪不起的右賢王,且鞮侯單於嗬嗬一笑,當眾將右賢王扶起。


    “右賢王何必如此?”


    “整個經過本單於都知道了,你麵對的是漢軍最精銳的騎兵,小小失利何必放在心上?”


    “來來,喝酒!”


    “本單於這一次帶來了七萬大軍,再加上你剩下的兵馬,足有十萬。”


    “喝完這頓酒,我們就讓李廣利那小子知道厲害!”


    看到這裏,貞觀世界之中,李治突然有些疑惑地開口道:


    “父皇,為何這個且鞮侯單於不順勢吞並右賢王呢?”


    “這可是好機會啊。”


    右賢王這個位置,一般都是由匈奴內部的幾大部族,如呼衍氏、蘭氏、須卜氏的家主輪流出任。


    考慮到左賢王一般都是單於的接班人兒子擔任,右賢王這個位置是匈奴核心三人組中對單於來說唯一一個不是“自己人”的位置。


    眼下右賢王損兵折將,且鞮侯單於隻要願意,大可當場發難幹掉右賢王。


    這樣一來,右賢王的領地就直接納入匈奴單於的直轄,對單於來說絕對是權勢的巨大提升。


    捫心自問,李治若是和且鞮侯單於易地而處,肯定會這麽做的。


    作為皇位上的李世民聽到李治的疑惑後,笑了起來。


    “為善,你這就是沒搞懂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治理製度。”


    “但卻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治理原則,那就是——”


    “因地製宜。”


    草原和中原,遊牧和農耕,有著本質的不同。


    農耕最大的生產資料是什麽?土地。


    土地是不會移動的,所以農耕社會,大多數人都會被牢牢地綁定在土地上,終身都不會離開自家所有的土地一步。


    這種低流動性,就為城邦——國家——大一統集權國家的演化提供了堅實基礎。


    但遊牧民族就不一樣了。


    遊牧民最大的生產資料,是牲畜。


    就如同農民總是想要種出更多的糧食一樣,遊牧民也總是想要獲得更多的牲畜。


    在這種願望的驅動下,任何一個合格的遊牧民,他所飼養的牲畜一定都是超出當地草原承受範圍的。


    遊牧民可沒有什麽“可持續發展”的概念。


    牲畜越來越多,一個地方的草不夠吃,那他就隻能驅趕著自家牲畜去尋找別的草場。


    所以遊牧民和牲畜是一直在流動的。


    就連位於草原社會最頂層的單於,即便是在當年匈奴帝國的極盛期,不也經常在漠南漠北來回流動嗎?


    整個草原,就是一個巨大的流動社會,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流動。


    即便是公元兩千年之後的現代,想要管理這種大規模人口流動,都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


    更何況是古代?


    李世民說到這裏,笑道:


    “冒頓單於作為匈奴帝國的開創者,他招納了大量秦末逃亡匈奴的謀士,還收攏了許多漢初時期北上逃難的失敗者,他對華夏的大一統王朝是有足夠了解的。”


    “冒頓對匈奴內部可是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這樣的英主難道看不出來大一統王朝的優越性嗎?”


    “他當然能看出來,但草原和中原,遊牧和農耕的本質區別放在這裏。”


    “冒頓很清楚,以匈奴,或者說以草原的實際情況,是根本沒有辦法做到單於像漢朝皇帝一樣派出官吏去控製全國的。”


    這就是真相。


    冒頓不是不想當北朝的皇帝,而是做不到!


    所以冒頓隻能退而求其次,將整個遼闊的萬裏草原分為三部。


    老家漠北王庭,還有漠南中部最富庶的草場,由單於直轄。


    這也是冒頓在經過多次嚐試後,確定單於能直轄的最大範圍。


    匈奴左翼,也就是漢朝的東北部草原,原先是東胡人的地盤。


    東胡曾經是匈奴的主子,冒頓對這些東胡後裔很不放心,就讓最出色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老上單於去控製當地,防止東胡後裔死灰複燃。


    至於河西走廊和天山、西域這一塊,當時還有大月氏、烏孫兩個實力稍微遜色但還是能對匈奴造成不小困擾的遊牧民族存在。


    這個地方,冒頓就封給了那些匈奴內部可能會對攣鞮氏王族造成威脅的大家族,讓他們去和大月氏、烏孫拚命,順便消耗這些不安分家族的實力。


    當然了,送死這個名義說起來實在是太難聽了,而且在匈奴強盛的國勢下,大月氏和烏孫明顯也堅持不了太久。


    打跑了大月氏和烏孫,將來又怎麽削弱蘭氏、須卜氏這些大家族呢?


    一代英主冒頓單於一拍腦袋,拿出了一個天才般的想法。


    那就是將匈奴“太子”這個稱號改為“左賢王”,再給這些負責去西邊和大月氏、烏孫拚命的大家族弄了一個“右賢王”的稱號。


    左賢王,右賢王。


    若是一個不了解的人一聽,肯定覺得這兩個是平級的,隻不過右賢王比左賢王排名低一點。


    就相當於正副宰相的區別。


    事實遠非如此。


    左賢王永遠都是實際上的匈奴太子才能出任,是儲君,是真正的核心。


    右賢王,表麵看起來和左賢王同級,但右賢王壓根就不由攣鞮氏王族出任。


    別說是一輩子,任何一個右賢王八輩子也永遠無法登上匈奴單於的王位!


    而且,有了右賢王這個表麵上和左賢王平起平坐的王號,匈奴單於就可以非常方便地控製西邊這幾個大家族了。


    先讓蘭氏族長來當右賢王,等蘭氏勢力變強開始形成威脅了,那就在蘭氏老族長死後換人。


    右賢王總管的牧場疆域是固定的,意味著遊牧資源固定,那麽之前蘭氏勢力變強一定是以其他家族勢力變弱,草場被吞並為代價。


    假設是須卜氏在蘭氏老族長的打壓下損失最慘重,那等蘭氏老族長一死,馬上任命須卜氏族長當新的右賢王。


    須卜氏過去那麽多年被蘭氏老右賢王瘋狂打壓,本來就懷恨在心,現在有了右賢王的名分大義,那肯定就是瘋狂打壓蘭氏回去,必須報仇雪恨。


    偏偏吧,強大的蘭氏還不敢反抗。


    為啥?


    強悍無比的匈奴單於就在隔壁的王庭坐鎮呢,遠方還有匈奴太子左賢王的兵力呢!


    右賢王本來就是匈奴三部中最弱的一部,怎麽可能應對得了?


    所以即便是右賢王疆域內最強悍的蘭氏,也隻能在弱小的須卜氏新右賢王瘋狂打壓麵前忍氣吞聲,等待著下一次蘭氏族長出任右賢王的時刻。


    這樣一代代下來,匈奴右部疆域內的幾大家族輪流出任右賢王,不管誰出任右賢王都會瘋狂打壓其他家族,而其他家族也都憋著一口氣等自家人當右賢王時報仇。


    這就在右賢王疆域內部造成了一個幾大家族間永無休止的內耗永動機,確保了單於的權威和攣鞮氏王族的傳承。


    冒頓單於的這個圖謀甚至都不能叫陰謀,而是最直接不過的陽謀。


    但就和推恩令一樣,即便蘭氏、須卜氏幾大家族完全對此心知肚明,那又如何呢?


    他們依舊還是隻能按照偉大的冒頓單於安排,一代代人不停一邊向匈奴單於獻媚以爭取右賢王大位,一邊還要相互算計,永無止境地內耗下去。


    頂級的陽謀,永遠都不怕別人知道。


    因為,根本無解!


    破解陽謀,隻有一種手段。


    那就是能擁有徹底打碎現有規則,重建新規則的力量。


    沒有這種力量,想要靠任何陰謀詭計來破解這種陽謀,都隻是惹人發笑的小醜行為。


    李治聽完,心中不由震撼不已。


    “那位冒頓單於,竟然如此天才?”


    李世民聞言,忍不住大笑起來。


    “傻孩子,能滅東胡、逐月氏、定烏孫、服西域,還把剛剛鬥垮了楚霸王項羽的大漢開國皇帝劉邦暴打一頓,迫使漢朝不得不和親的人,你不會真以為他隻是一個稍微有點名氣的草原蠻子吧?”


    “冒頓也就是生在草原了,若是他能生在中原,或許秦末就不是楚漢爭霸,而是冒頓、劉邦、項羽的三國爭鋒了!”


    金幕中,視頻繼續播放著。


    李廣利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正式踏上了班師回朝的道路。


    回首四周,李廣利喜悅滿滿。


    七十四個匈奴大小部族的使者,數千名俘虜,數以十萬計的牲畜,還有追擊路上繳獲的各種右賢王各部戰利品。


    這一趟,收獲不可謂不豐盛!


    李廣利已經在憧憬回朝之後自己的封賞了。


    首先一個,萬戶侯是穩的了。


    再然後,大將軍、大司馬這些也得安排上吧。


    接下來,說不定還能迎娶公主。


    嗯,李廣利本人肯定是不行了,但李廣利的大兒子正好也馬上就成年了,正合適。


    位高權重之後,那就是扶立宮中的昌邑王劉髆取代太子劉據,成為新的大漢皇帝。


    隻要劉髆一登基,李廣利死後極盡哀榮是必須的了,李家至少輝煌百年不成問題!


    李廣利越想越是高興,嘴角不由越咧越高。


    李家這一支的美好畫卷,仿佛已經在他的麵前徐徐展開。


    如此浩大,如此壯美!


    一陣馬蹄聲響,趙充國急促的話語打破了李廣利的美夢。


    “不好了大將軍,斥候在前方發現了匈奴大軍的行蹤,多半是來自匈奴王庭!”


    “什麽?”李廣利如同當場脫掉衣物鑽進了雪窩子裏一般,瞬間變得無比清醒。


    “怎麽可能有匈奴王庭大軍,胡說八道!”


    趙充國苦著臉道:


    “是真的,至少兩路斥候證實,來犯的匈奴騎兵數量絕對在五萬人以上。”


    匈奴右賢王剛剛才被李廣利暴打一通,絕對不可能組織得起這個數字的軍隊。


    所以,隻能是來自漠北王庭的單於主力!


    李廣利傻眼了。


    過了片刻,他突然暴怒,破口大罵。


    “李陵和路博德這兩個廢物究竟在做什麽?”


    “這一次,本將軍要被這兩個廢物給害死了!”


    “李陵、路博德,你們該死,真該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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