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恍如一夢前生


    路燈早就壞了,幽靜的小巷裏不時鑽出幾隻流浪貓,而星星在滿月的光輝下黯淡得像是要消失在深藍的天際,萬籟俱寂。


    四五歲的小姑娘懷裏抱著她的小包,裏麵是第二天的早餐,明顯大了好多的鞋子踩在地上發出不規律的聲音,她強忍著害怕匆匆從冰冷的小巷中穿過,喘息聲越來越重,到最後簡直要哭出來。


    不遠處,一個漆黑的影子正慢慢逼近著這鮮活的生命。


    忽然,小姑娘驚叫一聲,摔倒在地上,水泥的地麵立刻蹭破了她嬌嫩的皮膚,她忍不住抽噎了一下,上空烏雲緩緩地劃過月亮,大地霎那間一片漆黑。她擎著淚水抬起頭,看見晦暗裏綻開詭異的笑容,怪物獠牙森然。


    一隻龐大的爪子伸向她,帶著讓人牙齒發寒的“嘶嘶”聲——小姑娘張開嘴,卻已經發不出尖叫。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淡淡地撕裂了黑暗:“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麽?擾人清夢要不得好死的。”


    突兀而清澈的,帶著某種壓抑的怒氣。一個人雙手插在衣袋裏,從巷子的拐角處不緊不慢地走出來。


    怪物停止了動作,仿佛有些戒備地看著這半路殺出的礙事者,烏雲飄著,月光一點一點灑下來,那人長發垂腰,麵容多少有些看不清,極年輕的樣子,隨隨便便地走過來,不知道為什麽,竟有些迫人的壓力。


    小姑娘情不自禁地退縮了一下,卻瞟到了身後青麵獠牙的怪物,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一雙溫暖的手把她抱了起來,來人溫柔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眯起眼睛笑了,小姑娘含著淚抬起頭來,一時呆住了,這個人真好看啊,可惜眼神過於淩厲,多少有些肅殺氣,但他笑起來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剛好半遮起清冽的瞳孔,眉目彎彎,加上帶著一點縱容的寵溺,讓人不由地想要陷進去,小孩子都喜歡美麗的東西,她睜大了眼睛,都忘記了害怕。


    “七月半的晚上怎麽能一個人出來亂跑,真是不乖。”來人輕輕地在她背上摑了一下,完全無視了幾米遠的地方猙獰的怪物。


    “大哥哥……”這個人的身上有種很清新的味道,就像新雪,有些冷淡,卻讓人很安心,小姑娘的眼皮不知道為什麽有些重,不由得往他懷裏縮去,小手抓住來人的衣襟。


    “你可以走了。”來人安撫著受驚得孩子,口氣淡淡地說,“我不想讓孩子看見惡心的場麵。”


    怪物居然瑟縮了一下,有些猶豫,終究還是一點一點地後退,帶著難聽的聲音逃走了,那長相稱得上美麗的少年嘴角露出一絲頗有些邪氣的笑容,手上拋出一團白色的光芒,以幾乎看不見的快向著怪物逃走的方向追去,他低頭看看被自己哄睡了的小姑娘,一下一下地拍著她:“可是我沒說不殺你啊……哎呀,殺降,可真是兵家一大忌。”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一絲一絲地照進來,少年一隻手臂露在外麵,漆黑的長發隨便地散在床上,遮起半邊臉,這時候手機響了,少年翻了個身,皺皺眉,隨手摸到那鬧個不停的東西,用力向門框砸過去——


    就在又一個盡忠職守的手機馬上要報銷的時候,門開了,一個人接住依然響個不停的小東西,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冉清桓,狗熊也隻是冬眠吧?你這是什麽眠,夏眠?秋眠?”


    這人竟是看不出年紀的,就像是很久以前畫在牆上的神祗的像,男女莫辨,無一分一毫不盡造物之極致,卻不知為什麽,讓人起不了親近之意,美人推了推還在睡的少年:“清桓,冉清桓!起床,豬,快點!”


    少年躲開他的魔爪,一翻身滾到了大床裏麵,仍然沒有要起床的意思,嘴裏含含糊糊地嘟囔道:“一分鍾……”


    “都幾點了,還一分鍾!”美人一把掀起他的被子,空調的陰風立刻打到少年身上,他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目光呆滯地看著正前方,死魚一樣地動都不動一下。


    美人被氣笑了,伸手用力擰他的臉:“起來!”


    少年掙紮了半天才撲騰起來,沒好氣地抱怨:“我昨天回來的時候可都三點了……那小姑娘被陵園裏的鬼氣嚇著了,消了她的記憶也不行,一離開我就做噩夢,好不容易哄好的……鳳瑾,你丫周扒皮麽?”


    “你自己學藝不精吧?”叫鳳瑾的美人把衣服丟在他臉上,“那是因為她潛意識裏還有痕跡,刪個記憶都刪不幹淨——對,我周扒皮,人家好歹是半夜雞叫,我這叫中午鴨鳴麽?你還 吃不吃午飯了,大少爺?!”


    “唔?”少年眨眨眼睛,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鍾,“嗷”地一聲鬼叫,“啊,十一點半了?”


    鳳瑾撇撇嘴,把史上最抗擊打的手機扔給他:“你的朋友好像在找你。”


    冉清桓接過來看了看,一個未解來電一條短信,署名都是“掛科專家”,他打開短信,一看樂了,隨口說道:“這小子java期末大作業居然過了,晚上請我吃飯,又有飯局了……”他馬上意識到說錯了,閉上嘴,無辜地衝鳳瑾笑笑。


    “他作業過了為什麽請你吃飯?”鳳瑾手臂抱在胸前,淡淡的目光注視著他。


    “那什麽,不是我給他算了一命,吉言他必過的麽……嗬嗬……”


    “是你替他做的吧?”鳳瑾打斷他,正色下來,“清桓,我說過多少遍了,別做用不著的事情,也不要學沒必要的東西……”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錯了。”冉清桓立刻從善如流地認錯,“下不為例,絕對。”


    鳳瑾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地歎了口氣,轉身出去:“你快點,一會兒飯涼了。”


    “遵命!”冉清桓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臉上卻在鳳瑾看不見的地方平添了幾分落寞神色——用不著的事,沒必要的東西……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三個技能,英語、計算機、駕駛,對我來說都是用不著的事和沒必要的東西麽——你要利用我做什麽,何不明說呢?我又怎麽會忤逆你的意思……


    十二年前的事情,到如今念及,居然仍舊曆曆在目,冉清桓仿佛一睜開眼就在京郊的一所孤兒院裏,白色的牆壁,周圍正常的、或者多少有些毛病的孩子們,個個早熟而敏感,要知道,天真是某種特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擁有。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多少是有些與眾不同的,能看見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比如那個死於痢疾已經十年、卻逡巡著不肯離去、一直蹲在牆角的小姑娘,悲傷著注視著自己孩子成長的女子,甚至還有孤兒院建立前,這地方住過的一個自盡的富家小姐,每日每夜漫無目的地飄過走廊教教室,哼著遙遠年代的歌。


    而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不同,無論是在大人還是在孩子眼裏,都是仿佛傳染病一樣唯恐避之不及的東西,在孤兒院混的還不算太糟,他還不想早早進入精神病院,或者所謂的特殊人類研究所,被人像對待動物一樣渾身插滿試管。


    那些看似天生比別人多幾個心眼的孩子,其實都是經曆過不那麽幸福的童年,使得他不得不學會自己生存。


    直到鳳瑾的出現,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孩子晦暗的天空。


    世間有天命者,可溝通幽冥,號令自然萬物,為天之尊者,半神半魔,一朝心中無欲無求,便可飛升成神,若心裏執念太重,也終會一墮入魔。


    生於此道者,冉清桓不知是幸運亦或不幸。


    自此與鳳瑾以師徒相稱,隨他四海為家,看過眾多人間風景,可敬處,可鄙處,紛擾如一場大戲,他們是台下觀者。沒有人知道這人頂著一張從來不曾蒼老的臉獨自度過了多少歲月,冉清桓看著他目中掩藏得很深的厭倦長大,慢慢地,竟也覺得自己涼薄了起來。


    “不許挑食!”鳳瑾把冉清桓拔開的一塊牛肉扔進他碗裏,挑起眼角瞪他,“我養你這麽大容易麽,渾身上下就給我長這麽二兩肉,宰了都買不了兩塊錢。”


    “何止啊,吃了還拉肚子呢。”冉清桓呲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丟到嘴裏,嚼都不嚼就當藥給吞了。


    鳳瑾拿筷子敲了他一下:“我吃完了,一會兒你收拾了。”


    “石頭剪子布!”


    “石你個頭,”美人鳳瑾翹起二郎腿,不管多痞的動作叫他做出來都別有一番優雅,“飯就是我做的,早晨屋子是我收拾的,還讓我收拾碗筷?你大姨夫來了怎麽著,怕涼水啊?”


    冉清桓被嗆了一下,大美人臉上明明顯顯就是一句話“我是流氓我怕誰”。這老頭,實在是糟蹋了一副仙風道骨。


    鳳瑾不理他,仔細地擦了手站起來,從書房拿了一打紙丟在他麵前:“你的新作業。”


    冉清桓咬著筷子,愁眉苦臉地去抓那訂得整整齊齊厚厚實實的材料,不清不楚地小聲抱怨:“當草紙都嫌硬,唉……”


    “行啊,”鳳瑾耳朵比雷達還尖,“拿去當草紙吧,也不用出師了。”


    冉清桓撇撇嘴,正想反駁什麽,忽然睜大了眼睛:“出出出出師?我沒幻聽吧?”


    “我後天回來聽你的答複,有事出去兩天,別把房子給我燒了,聽見沒?”


    冉清桓隻顧拿著材料傻樂:“老頭,你終於黔驢技窮,沒什麽好‘教導’我的啦?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終於鹹魚翻身了,咱勞動人民從此站起……”


    一個抱枕自動從沙發上飛起來,準確無誤地砸到他的臉上。


    冉清桓跟兩個男孩子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月光亮得有些詭秘,雖說已是流火七月,但現代大都市的夜晚多多少少還有些沒去清的暑氣。


    一個平頭的少年用力攬著冉清桓的肩膀,舌頭有點大:“兄弟,你真是我親……親兄弟,夠意思……”


    “大哥,您可留神別吐我身上,我們家老頭不在,洗衣機我玩不來。”冉清桓心懷戚戚地看著他。


    旁邊一個高個子男生笑了笑:“我說掛子,你出息可也夠大的,找槍手都找到曆史係的人頭上了。”


    平頭沒輕沒重地打了一下冉清桓的腦袋:“這、這丫……這他媽長得什麽腦袋啊,三天,愣是把我紮娃教程當閑書給看了……你說,你說是不是天怒人怨,哎,不對不對,哥們兒越想越不平衡,今……今兒個晚上應該你付賬!對,過兩天非給你吃回來不可!”


    “你他媽曲不曲心啊?!”冉清桓樂了。


    高個兒想起了什麽似的:“對啊,你當初怎麽就報了一曆史係啊,比掛子講得那笑話還冷的一專業,下學期轉唄?”


    冉清桓沒心沒肺似的呸了一聲:“好不容易找著個閑係讓我混,你們甭想忽悠我,就你們這,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回頭還把小科掛一掛,我腦子讓門擠了才轉係。”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忽然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目光一凝,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一道黑影閃了一下便不見了。


    等等,那影子有些熟悉!


    冉清桓把身上的醉貓扒拉下來,推給高個兒:“不行,哥們兒今天有事,你先打個車把這丫扔回去。”


    “什麽事兒啊?這麽著急?”高個兒手忙腳亂地接住,一臉困惑地望著冉清桓匆匆離去的身影。


    冉清桓回頭整理了一下外衣,露出一個略顯輕佻的微笑:“泡妞兒唄,這都看不出來。”


    然而轉過身去的時候,他卻難得地嚴肅了下來,昨天那個魅,百分之百已經被自己殺死了,鳳瑾說他學藝不精,他懶得反駁,雖說確實也有些稀鬆,但總不至於到能讓這麽低等的妖物分毫未損地逃走的地步。


    七拐八拐,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冉清桓把外衣脫下來,在手上掉了個個兒,披在身上,這件兩麵穿的衣服裏子竟然是純黑的,袖口處有些不易發現的銀線繡的繁複花紋,就像是某種秘密宗教的圖騰。


    夜色很快隱沒了他的行跡,冉清桓的身影逐漸快了起來,最後就如同一陣略疾的風。


    鬼魅似乎感覺到了強敵的跟蹤,也加快了速度。然而低等的妖物終究是低等妖物,通俗一點說就是智商比較低,二十分鍾以後,就被堵在了死胡同裏。


    冉清桓不急著把對麵瑟瑟發抖、時刻準備生死相搏的對手怎麽樣,反而雙臂抱在胸前,斜斜地靠在牆上,有些困惑地打量著眼前的傻魅:“我真是想不通了,怎麽你就沒死呢?”


    魅嘶吼一聲撲上去,冉清桓手上淩厲的白光閃過,一道閃電準確地打中了鬼魅,黑影徹底被燒焦了,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然後化成了一堆灰。


    凶手蹲下來,還拿了根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小木棍杵了杵地上的灰:“昨天就應該是這效果啊,怎麽會……”他猛地站起來,地上的灰居然一點一點地聚集起來,同時冉清桓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力,使得他寒毛都立了起來。


    重新凝集的魅發出懼怕的哀嚎,迅速往後退去,盡量地遠離可怕的少年,冉清桓卻沒心情追它,他的目光完完全全地鎖定在了一個人身上,一個從牆上憑空穿過來的人,這個人長得甚至能說是英俊,卻讓人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就仿佛是最深沉的黑暗凝結而成,濃重、陰鷙、邪佞,帶著死亡一般絕望的恐怖。


    鬼魅顫抖地縮在他腳下,來人輕輕地撫摸著魅的頭,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從始至終一動不動承受著他目光的少年:“果然是瑾教出來的孩子,倒是不同凡響——幾歲了?”


    少年沒有想象中恐懼的表現,隻是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開口問道:“你是哪根蔥?”


    來人被他這句話問得一愣,隨即居然笑了:“有趣,你這孩子果然有趣,說話的神氣都和瑾那麽像……我是誰,你師父不曾告訴過你麽?按輩份,你該叫我一聲師伯。”


    “你是我師伯?”冉清桓挑挑眉。


    來人點頭。


    冉清桓忽然痞痞地一笑:“我還你大爺呢。”


    來人微微皺皺眉,隨即又釋然,搖頭說道:“這個時空的孩子都這麽不懂禮數的麽?我是不是該替瑾教教你……怎麽對長輩說話?”


    “肖兆,我家孩子用不著你教!”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兩個人中間,護住冉清桓。


    可惜,在場的兩個人沒有一個覺得意外。


    肖兆說話的聲音越發溫柔:“我說麽,你教的人不可能是魯莽之輩,原來是有恃無恐。”


    冉清桓皺皺鼻子:“煮飯公,你的味道我隔著八裏就聞到了,一直跟著這個不知道哪廟唱戲的盲流幹嘛?”


    鳳瑾難得沒跟他貧,他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吩咐:“清桓,早點回家洗洗睡吧。”


    “唔?”冉清桓遲疑了一下,看看肖兆又看看鳳瑾,聳了聳肩,“好吧,反正我學藝不精,也幫不上什麽忙,先閃回去了。”


    他說到做到,居然真的就轉身,把外衣翻過來,雙手插進口袋,慢條斯理地腿兒了。


    肖兆輕輕地問:“你就不擔心你師父麽?”


    冉清桓頭也不回:“反正你們也打不起來,我擔心什麽。”


    肖兆眼睛眯了眯,注視著冉清桓越走越遠的背影:“你這徒弟,真是不簡單,真是不簡單……”


    鳳瑾眼觀鼻,鼻觀口,全身都在戒備,完全不打算理會肖兆說什麽。


    肖兆神色複雜地笑笑:“活了近千年,你竟不如這孩子看得透,瑾,中秋之夜,我在‘老地方’等你……好久沒有好好聊聊了。”他說完把鬼魅收在手心,隱沒在磚牆裏。


    鳳瑾獨自站在原地,拳頭緊握,指甲摳進了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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