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事長向別時圓


    萬盛十八年,落雪關守將王班率五萬人增援閔州,剛好撞上自以為暗度陳倉的南蜀人,一時難舍難分。同年七月,燕祁軍攻破落雪關,擊潰東萊嶺援軍,過關斬將,所向披靡。


    而也正是在這一戰中,有一個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驚動了南北,這個名字是:冉清桓,那個年輕的鐵腕監軍,行事詭譎,手段狠辣。


    同年臘月,上華破。


    萬盛帝吳康雄遣散了所有侍從,獨自一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宮殿裏,這時,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這個方才中年的男子,呆呆地目睹著窗外夜色,寂寂地、看不出悲喜地坐著,活像個局外人。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繞,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一個人神色複雜地走了進來,腳步聲空蕩蕩地回響,他走到離萬盛帝一丈遠的地方定住,低低地喚了一聲:“皇上。”


    萬盛帝木然轉過頭來,臉上並沒有驚異之色,隻是淡淡地,像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一樣說道:“蘭愛卿,你最後,還是背叛了朕啊。”


    這絕世奸臣蘭子羽眉目中的邪佞被揭下的麵具一樣退得半分不剩,仍然是上挑的鳳眼,略嫌纖細的眉,卻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微臣本是蒙燕祁先王知遇之恩,位太傅高位,無以為報。”


    萬盛帝點點頭:“原來是錦陽的了藤先生,久仰了。”


    蘭子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萬盛帝——他正當壯年,眼角眉梢卻已然染上了皓皓霜華,偏是這四十年來的家國,叫人回首恨依依,如今破敗了,反倒像是卸下了什麽一般,鬆了口氣。


    萬盛帝不再看他,隻是對著殿外蕭條的日落:“怪不得那時要朕從落雪關調兵支援閔州,是搬了朕打燕祁的兵去劫南蜀啊,恐怕閔州的事,也是先生透露的吧?”


    蘭子羽沒有否認:“我燕祁奇才不少,臣也隻是聽命為之。”


    “朕真是恨……”恨生不逢時,內無棟梁之臣,外無股肱良將;恨蒼天無眼,命途不堪,頂著天子名號過得平民不如;恨萬裏江山,舉目四望,竟無一人,可以陪自己喝一壺水酒;恨明年此時,自己的墳頭上,怕是已經芳草寂寂,卻連個燒紙祭掃的人都沒有……萬盛帝沉默了一會,忽然長籲口氣,仿佛要胸中滿滿的都是憾事,不吐不快。


    蘭子羽頓了頓:“皇上,恨的是微臣嗎?”


    萬盛帝搖搖頭:“先生不過是忠心為主罷了,朕隻是恨,為何先生這樣的人,最終不能為我所用,為我大律所用。”


    蘭子羽也歎了口氣。


    “這便是天命麽?”萬盛帝喃喃地說道,“天命可曾顧及過凡人的悲歡?”


    “朕,還是認命了。”孤家寡人的皇帝疲憊地閉上眼睛,“悲憤不已,不就是順了這老天想要看熱鬧的意了麽?又何必呢?朕本不想爭的……”


    蘭子羽怔怔不言語,天命可曾顧及過凡人的悲歡?


    “別人縱看不透,朕卻是看得真真的,你們說這天下是朕的,要千方百計地奪了去,可是這天下是誰的?誰說得清楚?朕在這世上已經一無所有,你們確實贏得漂亮,但——久聞了藤先生智名,不知先生可否指點朕一句,你們同朕,有什麽差別?今日你們奪朕的江山,他日必定有人惦記著你的江山,你們同朕,又有什麽差別呢?”


    蘭子羽眯了眯眼睛,和他望向同一個方向,麵朝南,千裏之外,正是那魂牽夢縈的故鄉所在,可是故鄉又怎麽樣呢?那個陪著自己走馬觀花的少女,如今,早就不在了啊:“的確是沒什麽差別,興許,將來還不如皇上來得超脫快活。”


    萬盛帝預言似的說道:“你們遲早有一天會發現,從朕這裏拿去的,以及你們日後將要得到的一切東西,都不是你們心中真正渴望的,你們願意傾盡一切換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與那生老病死一樣,都是宿命——”我們生而帶苦,隻因誰也看不透人性的最終,究竟是什麽東西。


    言罷,也不等蘭子羽回話,萬盛帝輕輕地揮了揮手:“了藤先生,請先出去吧,讓朕自己坐一會兒,坐了這麽多年金鑾殿,朕也有些乏了。”


    蘭子羽躬身一禮,退了出去,走到大殿門口的時候忽然頓住腳步,回頭,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隻是那身影有些道不出的涼意:“微臣對不起皇上。”


    萬盛帝沒有答話,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似凝成了一尊雕像,蘭子羽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大殿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一如亙古以來。


    鰥寡孤獨者,哪能獨獨一人呢——


    《天朝史記》曰:十八年,律之失勢,下乏中佐,上乃庸君,海內群起而族之,臘月,八王入京,律四世哀帝,自溢於永和殿。興亡之勢,豈非天哉?


    京州破後,八王暫商,立哀帝吳康雄幼侄吳浩為帝,年號改為和樂。而各路諸侯,也仿佛要對得起這個諷刺的年號一般,各自偃旗息鼓,休養生息。九州保持著微妙的局勢,醞釀著一場更大的戰亂——


    溪雲初起,山雨欲來。


    冉清桓萬般無奈回到錦陽,開始他尷尬的紈絝子弟生活。


    一個是三天兩頭的宮裏來人,姐姐想了,姐姐新得了什麽東西送他,姐姐新做了點心,無論鳳瑾做的記憶怎麽像是真的,無論九太妃周可晴怎麽溫柔賢惠春風化雨讓人拒絕不了,那對於冉清桓一個有著健康正常成年人心智的男子來說都是陌生而有些尷尬的東西。


    再一個就是錦陽王這個同人男,時不時地為他和齊皊卿這兩個壓根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製造機會”,冉清桓一次一次想罵娘,不知道這無聊的王爺那隻眼能看出他喜歡男人來,況且齊皊卿給他的感覺總是有些奇怪,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絲淡淡的敵意很好地藏在裏麵,隻是偶爾眼神中極隱晦地流露出來,說不清,但是當事人卻多少會有些不舒服。


    冉清桓想破了頭也沒想出自己究竟哪裏得罪了齊皊卿,也隻能歸咎成是自己多心。


    然後就是尹玉英這個人,在政治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這家夥閑得快要抽筋,自從無意中看到冉清桓寫的字以後,叫他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冉清桓還是竹簫先生的時候,尹玉英曾經做過他的主顧。


    這就要扯到一筆風流賬了,尹玉英一直以來有個紅顏知己,萬紅穀的老板娘林素素,他自稱是人家的紅顏知己,可是人家絕代佳人和這有權有勢的大老粗根本就是敷衍,為了討佳人歡心,豹子將軍特意找人去買了冉清桓的幾首“酸曲”,寫的是什麽他看不懂,可是這看似不通文墨的尹玉英居然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隻是揣在懷裏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居然就記住了那個寫的“不怎麽樣的”筆跡。


    其實冉清桓的字寫的還是拿得出手的,鳳瑾自己就不大愛用硬筆,隻不過沒有什麽耐心練,到也說不上有多好看。


    尹玉英本身是豪爽型的,隻要心裏承認了這個人,那是完全不知道什麽叫見外的,兩個人從京州回來,居然已經像是多年的損友,勾肩搭背互相拆台無所不為——這個認知導致豹子將軍三天兩頭地往他這邊跑,挖空了心思想弄點東西討好心上人。


    冉清桓同誌本身文學功底也不是很深厚,被他整天追著問,簡直快要黔驢技窮了,逼得緊了他,小曲戲詞甚至泡妞十八法,有什麽招什麽,無奈大將軍的求知欲還是太旺盛了些,最後一景就是冉清桓一聽到尹玉英的風聲就腳下抹油,鄭越一臉曖昧地拍著齊皊卿的肩膀,語重心長:“愛卿勉乎矣。”


    當然錦陽的高層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麽空閑,就在二月份太傅蘭子羽正式回歸了錦陽以後,又一件大事開始忙碌起來了——錦陽王與北蜀聯姻。


    冉清桓借花獻佛地用四個字把戰國時期秦王的外交政策傳達給了如今的錦陽王——遠交近攻。南蜀已經得罪的差不多了,閔州讓姚夜琪奪了權,差不多和南蜀穿一條褲子了,京州沒有什麽兵權,隻有個傀儡的兒皇帝,忽略不計,差不多也就剩下了北蜀和洪州,洪州的呂延年那個老頭一看就不是個好想與的,還是北蜀離得又遠,也比較好搞定,再說剛好有一女適齡。


    錦陽王大婚,這件事可讓好久沒事情做的禮部風光了一把,這幫老頭子終於有事幹了,一個個激動得跟吃了興奮劑似的,而另一個像是被打了興奮劑一樣的人是錦陽王鄭越,這人壓榨員工的程度簡直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抓著冉清桓,像擠海綿一樣能擠出多少東西算多少,跟他比起來,尹玉英的見縫插針段位要低得太多了。


    冉清桓根據現有燕祁的弊端提出一連串的方案,而鄭越和蘭子羽這兩個老牌政治家會權衡利弊一番,綜合出最為合適的,三個人不知道為什麽,頗有些一拍即合相見恨晚的感覺。


    “禁軍是個毒瘤。”冉清桓敲了敲自己手上的茶杯,指尖因為熱氣而有些泛紅,“不——應該說,燕祁的世家,才是那個最大的毒瘤。”這是一間石室,牆壁上鑲嵌了不少夜明珠,隻把裏麵照的燈火通明,大概也隻有財大氣粗的錦陽王能造出這樣的地方來。


    起因是冉清桓這個絕世大鴕鳥到了現在都要秉承著低調做人的原則,堅決不肯站出來當出頭鳥,鄭越於是把三個人議事的地方定在了這個密室裏麵,冉清桓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書房和鄭越的錦陽王宮是通過這樣一條密道連著的,貌似是前朝的曆史遺留產物,在冉清桓抗議隱私權得不到保證無效後,他也隻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既定事實——畢竟是他的書房連著鄭越的臥室,而不是反過來,說起來錦陽王本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蘭子羽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你想借整頓禁軍來整頓燕祁的世家?”


    “我缺少機會。”冉清桓說道,“世家的勢力盤根錯節,已經積重難返,如果貿然對禁軍下手的話,首先受到牽連和波及的就是若蘺那丫頭。”


    冉清桓一直致力於扮演他的紈絝子弟,這些日子和方若蘺手下的禁軍少爺們混了個臉熟,卻和那個看起來大大咧咧實則精明得很的方若蘺意外的投緣:“眼下沒有這樣的機會啊……也罷,且先放放吧,你們一點一點地改革稅法和田畝製度,世家的勢力遲早有一天會被削弱。”


    蘭子羽點點頭:“也罷,小冉,你今天也實在是太累了,先回去歇著吧。”


    鄭越被禮部拖去商定大婚的事情了,密室裏空空蕩蕩地隻有他們兩個人,冉清桓亂沒形象地伸了個懶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見沒?這眼圈黑的,都能當印章用了——我缺覺缺得都不想活了。”


    蘭子羽笑笑,剛想說什麽,目光卻不經意間看到了冉清桓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絡子,打得極其精細,終了綁了一個小小的桃木片,上麵秀秀氣氣地一個“安”字,明顯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冷靜穩重的太傅突然就看得失了神,呆呆地望著那個仿佛能發出香味一樣的“安”字。


    “太傅?蘭太傅?”冉清桓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一直叫你小冉……我都快忘了,你是她的弟弟……”蘭子羽恍恍惚惚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抬起頭,仔細看著冉清桓的臉,“你不像她。”


    “?”冉清桓眨眨眼,抬起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


    “她找了你很多年了,總算能得成心願了,”蘭子羽笑得像哭一樣,“這麽多年了,她心裏很苦,你要好好待她,你要……”


    “太傅,你和……嗯……可晴姐姐……”冉清桓想了想,“認識的?”說完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居然問出這麽蠢的話來,他偷偷地看了蘭子羽一眼,太傅已經過了中年,翩翩的儒雅,帶著特別的沉穩和平和,去了那刻意為之的邪佞氣息,透出一絲絲的憂鬱氣質來,此時出神的眼裏有著說不出的滄桑懷想意味,不知道通過了那一片小小的桃木看到了哪般的光景——隻是,都是過去的事了。


    蘭子羽抬起頭來,仿佛才回過神來,疲憊地彎彎嘴角:“是我失態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木牌,“這是城外慧娘的信物,她不常應人活的,我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求她做了件衣服,說好了今日去拿,眼看著也沒什麽功夫,不知道可否……”


    “沒問題沒問題。”冉清桓覺得剛剛的話題有點尷尬,忙不迭地接過來。


    隻聽蘭子羽又囑咐道:“那慧娘脾氣古怪,委屈你忍她一忍了,唉,本來這事我該自己去的,相托也實在是失禮,隻是……”他頓了一頓,“若是你帶給她,也便不算是不合禮法了,莫要提我就是。”


    “啊,這是給……”


    蘭子羽不願再看他,雙手打了個揖:“拜托了。”


    冉清桓看著他沉在燈影下的一張臉,隻覺得說不出的灰敗,歎了口氣,揣起木牌走了出去。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一直避免九太妃談起當年的事情,也一直拒絕追問當年周家究竟出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幼子會失散。他自己一從來都不肯相信自己真的是周家的人,或者說,真的曾經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沒有起碼的好奇心,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情,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些都是他不願意多想不願意追究的,不想,就不會在意,也就再不會找到什麽自己不願麵對的真相。


    冉清桓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他自嘲一笑,吩咐車夫去了城外。


    慧娘隻是個普通的女子,在錦陽卻無人不知,因為慧娘的手藝——慧娘是個繡娘,據說有雙天下無雙的巧手,不單是燕祁的人,便是整個天下的人,都以擁有一件慧娘手工的衣服或者她繡的布料為傲。可是這慧娘不單手藝好,規矩更是大得出奇。第一,來者必須五官端正,還要她看了順眼的,第二,拿來的衣服料子必須是上好的,第三,她自己必須心情還過得去,第四,她不讓進,任何人不得亂闖。


    說也怪,慧娘的莊子至今仍然沒人敢闖,因為傳說她那裏,是有神仙鎮著的,那些膽敢挑戰神威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失了蹤。


    冉清桓到了一看才知道,所謂的神仙,其實就是慧娘養的那隻通體雪白的狐狸。狐狸看上去已經修煉了數百年了,它替她鎮宅,她給它庇護以度天劫。


    狐狸一見了冉清桓立刻毛了爪,活像老鼠見了貓,它和冉清桓的關係其實很簡單,一個是妖,一個是兼職斬妖除魔的,可憐這狐狸法力稍微低微了一些,看不出冉清桓現在法力盡失的窘境。


    狐狸從慧娘懷裏露出個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冉清桓:“尊者……吱吱,小妖不敢了……”


    慧娘抱著狐狸,也是不知道遇到了什麽大仙緊張兮兮地看著冉清桓:“仙人,這小妖自打到了我這裏就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就饒了它吧。”


    冉清桓看著戰戰兢兢的狐狸無奈道:“在下真的不是沒事找事的牛鼻子老道士,偶爾管個閑事也是業餘的,狐狸兄不用這麽敗壞我的形象吧?”他舉起手裏的木牌,“我是來替個朋友拿東西的。”


    狐狸有點不敢相信:“尊者,不是來拿我的?”


    “我吃飽了撐得。”冉清桓半真半假地瞪了它一眼,“自己的事還折騰不過來呢,我還有功夫管你?你隻要別殺人防火拋屍拋到我家門口去就行,隨便你折騰吧,唔,留神雷雨天氣。”


    狐狸幾乎喜極而泣,慧娘這邊也鬆了口氣,畢竟自己的名氣生意多半要歸功於這狐狸的,臨走的時候非要送給冉清桓一個玉牌子,說是以後憑玉牌可以免費來拿合適的衣服,冉清桓推辭不過,隻得收下。


    出了慧娘的繡莊已經很晚了,冉清桓看了看天邊的晚霞,忽然有了走一走的興致,打發了車夫,便一個人走在郊外寂靜得幾近荒涼的小路上,狐狸修仙自然不能選在太鬧的地方,慧娘身上也是良多的秘密,況且找她的人又實在是太多,所以這繡莊不是一般的偏僻,附近幾乎看不到什麽人。


    走了一會,暮色便四合了下來,天光渺茫得幾乎看不清楚,昏星升入當空,冉清桓忽然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陰氣撲麵而來,然而也隻是陰氣,還沒有血腥氣,他不禁頓住了腳步,低聲喝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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