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緒


    “是‘驚世駭俗’!”冉清桓直起身體,手指一行一行地掠過石碑上冰冷的字跡,“你看,無論是他們這段戀情,還是先王種種處理事情的方法,甚至死後相守不肯進王陵,都足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但是這兩個人的悲慘,甚至於韓大將軍最後的抑鬱而終,卻不能不說是世俗約束造成的,你先祖一輩子想要逃脫開去自由自我地活著,可是一輩子都不成功,能封住或者不理會天下人的嘴,大概是他最大的願望。”


    “所以……”鄭越把目光轉移到棺上,剛才他搜索了所有的地方,隻剩下這一處,“所謂的驚世駭俗,他是指望闖進來的人在到了絕境的情況下能夠不顧禮法地欺師滅祖?”


    “我能想到的就是這麽多了。”冉清桓聳聳肩膀,“你拿主意。”


    鄭越站起來,研究了一下寒玉棺:“你幫我一把,或者能把這棺材搬起來,可若是隻有我一個人,那便不行了,不托大的說,我的功夫就算比不上櫻颸,可也算是不錯了,他應該不會是這個意思。”


    ——那當然就隻剩下屍體身上的文章了。


    鄭越猶豫了一下,把手探進鄭微雲屍體身上摸索,神色之大方讓冉清桓一再汗顏——果然在屍體身上找到了一塊牌子,小小的青銅牌子,約莫巴掌大,正麵是個青麵獠牙的鬼臉,背麵是兩行字:陰陽三界,聽我號令;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叫人看了,便從心裏往外冒寒氣。冉清桓肯定,這鄭微雲,是個極霸道,極偏激的人。


    “韓將軍身上我看就不用動手了,”鄭越淡淡地說道,“隻怕找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就算有的話也一定不是好東西,若是我,就是死後也不希望別人染指我的人的。”


    還是那句話,血緣的傳承是偉大的,看起來鄭越和鄭微雲算是兩種風格的君王,但是骨子裏,似乎有什麽出了奇的相像,冉清桓忍不住歎了口氣:“老大,你可真是個天才啊。”


    “先別誇我,然後呢,怎麽辦?”


    “以我聽故事的經驗看來,這塊牌子一定是什麽東西的密鑰,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地方能把這塊牌子放進去的?”冉清桓有些不確定。


    “沒有。”鄭越斬釘截鐵地說,“至少我查過的地方沒有。”


    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棺材上,看來,就隻有這上麵有手腳可以動了。


    “如果我是鄭微雲,”鄭越對自己被關在石穴裏麵這件事情極為不滿,言談之間大逆不道地直呼祖先名諱,反正也沒別人聽見,“有兩件事情是動不得的。”


    冉清桓看著他角色扮演,覺得有點冷。


    “其一,我絕對不會希望別人碰我的人,也就是說韓大將軍的屍體不能動,其二,我絕對不會希望別人把我們兩個分開,也就是說這兩個人的相對位置不能移動,剩下的應該是隨便上下其手,包括搜他的屍體,反正人死如燈滅。”


    “所以?”


    “棺材上肯定有機關。”他開始對著棺材敲敲打打起來,清脆好聽的聲音在墓穴裏回蕩,冉清桓雖然說不上恐懼,但是多少覺得有點陰森。鄭微雲不愧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他暗自鑒定。


    “有了,這裏!”忽然,鄭越眼睛一亮,冉清桓也注意到這裏敲打起來和其他地方有細微的差別,兩個人湊在一起,研究著棺材壁的一個地方。


    “果然是比別的地方厚了一點,我剛才居然沒有注意到。”冉清桓低聲說道,小心地翻找著接縫,鄭越忍不住輕輕顫了一下,石穴裏因為寒玉棺的緣故格外的陰冷,冉清桓呼在身邊的熱氣似乎也格外明顯,他暗暗有幾分惱怒,想來連出征再回程躲避追殺可著實有段日子了,宮裏麵媵人妃嬪很久未曾親近,但是居然會因為這麽一個屬於粗枝大葉型的男人心猿意馬,也實在讓王爺的自尊心有些不能接受。


    “我來。”鄭越不動聲色地借著打開機關的機會和冉清桓離遠了些——王宮裏秘密暗格多得是,他對這東西自然也很熟悉,沒怎麽費力氣就從寒玉棺材上剝下一塊來,果然如冉清桓猜測,裏麵有一個鑲進去的位置,剛好可以放置青銅令牌,旁邊還有小字注釋:“孤與先父曾為皇上鞍前馬後,功高蓋世,恐上者忌憚,使我不得長久,因窮半生之力,另建海外鬼靈宮……得此令牌者得天下?”冉清桓輕輕地念出來,“鬼靈宮,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鳳瑾給他的資料居然會漏了這麽一段,鄭家人實在是不容小覷。


    鄭越小心地將令牌放進去,隻聽得“哢噠”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啟動了,緊接著沒了動靜,冉清桓皺皺眉,有點困惑:“怎麽回事?”


    鄭越思量了一下:“過來,幫我把棺蓋放上去。”


    原來還有這一手——這是教育不拘禮法的晚輩,莫要得了便宜賣乖,也順便讓自己的能安息。


    棺蓋放正的瞬間,整個地板震顫了一下,冉清桓腳下一個洞口突然打開,他忍不住驚呼一聲,腳下踩空,便掉了下去,磕磕碰碰撞得他七葷八素,身上不知道裂開多少傷口,隨後“撲通”一聲掉進了冰冷的湖水裏麵,差點嗆著。


    緊接著又是一個落水的聲音,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鄭越使了個眼色,冉清桓跟著他穿過了一個石頭隧道。


    “天好藍,雲好白啊!”這是冉清桓一身濕淋淋地見了藍天白雲後的一句發自肺腑的沒有文化的感歎,鄭越在一邊生著火,擰著自己衣服上的水,忍不住笑了笑。


    冉清桓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片的陽光落在他沒有血色的臉上,竟然發起光來,像個單純美好的少年,無知無覺又沒心沒肺地彎起笑眼,發現生活還是很美好的,鳳瑾的算計,和鄭越之間的躲藏爭鬥以及這些日子以來沒日沒夜的殺戮,帶給他在幽閉絕境裏的那種心灰意冷的感覺倏地隨風散了,一直鬱結在心裏的疙瘩好像隨著這次說得上驚險的出生入死也一下子開闊了起來一樣。


    老人說,眼界和閱曆決定一個人的深度和高度,人經曆的事情多了,有些事情便輕易地想通了,為什麽答應了鳳瑾卻不肯幫鄭越呢?說到底也無非是嫉妒,冉清桓自然是懶散了些,然而二十年裏身邊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倒是也不那麽懼怕麻煩,就算說伴君如伴虎,他又沒有什麽名利心,了不起功成身退,絕不會不理會先人遺願的,這道理其實簡單得很,隻不過他自己不願意看明白。


    他芥蒂的人是誰?鄭越麽?


    鄭越的優秀是有目共睹的,查看那些資料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人應該是秦皇漢武一般的人物,幫他幹活,成就感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他芥蒂的不過是鳳瑾對自己步步為營處心積慮的算計,卻是為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讓他最傷心的也是鳳瑾的“胳膊肘往外拐”。


    他有些自嘲地想,真像是幼兒園裏的屁孩對搶了喜歡的阿姨注意力的小朋友的仇視,冉清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笑什麽呢?”鄭越看了他一眼,“過來,烤烤火,省得晚些時候著涼。”


    冉清桓應了一聲,爬起來走過去:“我笑我居然才明白為什麽一直記恨你。”


    “哦?”鄭越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什麽?我也很想知道。”酒醒了以後沒多久就敵意滿滿的,錦陽王以為自己的個人魅力下降了。


    “你搶了我的人。”冉清桓低下眼睛,有點委屈的撇撇嘴,全然沒注意到自己的說法有多曖昧,“我跟他一起十二年,居然為了你算計我!”


    這一話出口,鄭越卻不明原因地堵了一下,意外地沉默下去,沒有接他的話茬——那個美得不似凡人的鳳瑾,似乎真的和他關係匪淺,“他的人”……原來還是為了他才來到燕祁安在錦陽。


    差點脫口而出“那是你什麽人”,終於還是因為太過唐突而咽了回去,看得出這人剛剛解開心結,鄭越可不想再給自己找別扭了。


    刺客們當然不能想象這兩個人能一日千裏,這兩人此刻已經到了錦陽的邊界,想來王小忠所說的密道,應該是當初給鄭微雲建造密室的工匠們來回方便打的,雖然沒有找到,卻也誤打誤撞得到了預期結果,甚至超額完成任務——鄭越下水前沒有忘了把青銅牌子取下來。


    往後的路程相對輕鬆得多,冉清桓生於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當然沒有古代舊官僚作風,知道不管隨從有多少,錢包還是要自己帶一個的,這份準備良好互補了鄭越長年袖中空空的習性,直接保證了這次意外的安然度過——有錢,就意味著可以買到好馬和好藥,有錢,就意味著有了能回錦陽的先決條件。


    這一夜月黑風高,齊府有人夜半來訪,聞報齊皊卿迅速起身迎駕,出來詫異地看到雖然說不上狼狽,但是臉色絕對不算好的兩個人,雷打不動的萬年木頭也睜大了眼睛看著深更半夜便服出現在自己府上而本該出征在外的兩個人。


    “小齊,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冉清桓跨著臉,“有吃的麽?”


    齊皊卿回過神來,立刻吩咐下去,隨後他仔細看看冉清桓的臉色,遲疑著問了一句:“你……是受傷了?”


    冉清桓差點沒熱淚盈眶,這些日子鄰裏鄰居的,這啞巴終於從一言不發到能表示一下禮貌的關心了,鄭越幹咳了一聲,戲謔道:“皊卿怎麽不先問孤,倒關心起他來了?”


    齊皊卿忙施禮。


    “免了。”鄭越揮揮手,不動聲色地壓下心裏湧上的一點點不舒服,簡略地把遇刺的事情交代了一番,當然,省去了墓穴的那一段,齊皊卿越聽越驚心,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孤要你徹查,就竟是誰。”鄭越陰沉了臉色,素來溫文如玉中透出了說不出的森嚴殺意,冉清桓眨眨眼,一塊一塊地消滅茶點,有點事不關己的意思。


    就這麽在齊府休整了一宿,說怎麽不去相府?


    原因如下,冉清桓一個人獨慣了,自稱也不是享福的命,堅決抵製有所謂下人進入相府“服侍”,可想而知離家好長的一段時間,裏麵定然是久無人氣,陰森恐怖好比鬼宅的,恐怕也是水米皆無,不大適合人類居住。


    來的時候鄭越已經表示了不滿,不是私生活的問題,而是燕祁之相住在這種地方,實在是有損國家地方顏麵,之後硬是塞給了他幾個粗使的丫鬟和馬夫園丁。


    冉清桓想開了,自然凡是好商量,隻要不進入自己生活的空間,那麽大的一個相府,多幾個人打理,倒也舒服,這是後話。


    這一年,嶺東大捷,穆溫從富貴顯赫的故荊公一夕間變成了階下囚,最是倉皇辭廟日,教訪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又半年後,鄭越賜他鴆酒一壺,了了他長江東流般的愁腸。


    錦陽王拖了良久的婚慶,終於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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