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日昌在馬新貽遇刺前離開十分可疑。王家璧為此再次上奏說:“此其尤著者,丁日昌本係矯飾傾險小人,江南大小官員甚多,此事不疑他人,而獨指該撫之子,難保盡出無因。或其子妄為而該撫不知,抑或與知而乘其駛赴天津,可以使人不疑,均難懸揣。”一針見血地指出丁日昌趕赴天津是有意要避開嫌疑。


    盡管丁日昌有種種證據,可以證實他確實因公事才離開兩江,並非刻意製造不在刺殺馬新貽現場的證明,但朝野上下沸沸揚揚,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丁日昌的大有人在。流言蜚語滿天飛,丁日昌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尤其是他到達天津後,奴相畢露,更加明目張膽地賣國求榮,比曾國藩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致被人稱為“丁鬼子”。天津人還四處張貼告示,揭露他在江蘇巡撫位上種種貪汙醜行。


    丁日昌看到時論的發展對他極為不利,急忙離開天津,火速趕回蘇州。回去後也是如坐針氈,見到曾國藩始終在京城磨磨蹭蹭不起程,實在按捺不住,上奏請求朝廷敦促兩江總督曾國藩盡快到任。


    丁日昌是湘軍一係的人物,曾是曾國藩的幕府和親信,他上奏的本意,自然是希望曾國藩來江寧主持刺馬案,局麵會對自己更加有利。不過這道奏折倒也十分合慈禧太後的心意,立即下旨督促曾國藩起程赴任。


    就在丁日昌日夜憂歎的時候,其母突然去世,他需回廣東老家丁母憂。朝廷下諭旨免去丁日昌江蘇巡撫之職,調漕運總督張之萬任江蘇巡撫。此時,曾國藩正在回任兩江總督的路上。


    這一版本除了丁日昌是否刺馬主謀尚待商榷外,其他均為真事,順理成章,是唯一得到了朝廷官方討論的說法,看起來較為可信。尤其曾國藩先是推辭兩江總督之位,不願接手,之後又有意拖延,遲遲不到江寧,態度之曖昧,實在令人起疑。由此一來,“督撫不和”的故事更加蒙上了重重迷霧。


    又有傳聞說,在馬新貽被刺前幾天,江寧府衙門接到一封標明“緊急”、“機密”的公事。封套上還蓋著大印,不過印文模糊,看不出來是哪個衙門所發。把門差役接到公事後,不敢怠慢,即刻送交外署的門房。門上接收後先登記在冊,再送進位於內署的簽押房——這裏是馬新貽日常辦公的處所。馬新貽打開公事一看,裏麵是一張紙,上麵別無一字,隻畫了一匹死馬。他醒悟過來後,立即派人趕出去追捕投送公事的人,但來人卻已經不知去向。


    日複一日,刺馬案的頭緒也越來越多,盤根錯節,牽涉太廣。僅以上五種傳聞,就牽扯上了回王、湘軍、天地會、洋教士、陳國瑞、醇親王以及丁日昌。


    從曾國藩的角度看來,五種版本中,“漁色負友”說和“私通回匪”說如果是真的,將有損馬新貽聲譽,朝廷和馬家人都不會滿意,因此無須追查;如果是假的,當然更加不必追查。“為天地會複仇”說牽扯到了湘軍,他也絕對不會追查。“洋教”說牽扯到洋教士和醇親王,情節更是複雜,諱莫如深;他曾國藩一生就敗在教案上,沾了洋字的他都要退避三舍;醇親王不僅是皇叔,還是慈禧太後的妹夫,當然更加動不得。至於“督撫不和”說就更加微妙了,如果丁日昌是刺馬主謀,那丁日昌為什麽要在刺馬前一天趕到天津?他曾國藩不是有極重的同謀嫌疑麽?所以,此說是最不能追查的。


    而案子拖延不結,隻會招致更多傳聞物議。思來想去,曾國藩覺得還是之前張之萬和魁玉的奏結最為妥當。在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決定不再追查,仍照張之萬、魁玉奏報所擬罪名,比照謀反叛逆上奏。


    柒、結案


    關於刺馬一案,張之萬、魁玉、曾國藩、鄭敦謹四位大員反複公開強調說:“毫無確供。”既然沒有準確的口供,為什麽明知不應為而為之,一定要用一篇漏洞百出的口供給張文祥定罪呢?


    之前慈禧太後對張之萬和魁玉的奏結大加訓斥,十分不滿,等看到曾國藩幾乎相同的奏結後,她終於明白了,刺馬案不可能再弄清了,這口氣必須得咽下去。她將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以及稀裏糊塗的審案結果。在慈禧太後的首肯下,朝廷終於發出了諭旨,正式肯定曾國藩、鄭敦謹的奏結,以“張文祥潛通海盜圖謀報複”定案。這份漏洞百出的奏結最終成為官方認可的定讞,現存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同治十年(1871)二月十五日,曾國藩奉旨監斬,在江寧小營刑場將張文祥淩遲處死,並摘心致祭。馬新貽四弟馬新祐為了增加張文祥的痛苦,特命劊子手用鉤子鉤肉,鉤一下割一下,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才割完。在殘酷的處刑過程中,張文祥始終未出一言,視死如歸,頗有英雄氣概。他的名字卻在史籍中被刻意改為“張汶祥”,“文”字加水,表示其江洋大盜的身份,有蔑視他的意思。


    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人。張文祥的兒子張長福時年十二歲,也受到牽連,被閹割後發往新疆為奴。其女張寶珍、張秀珍因許嫁已定,並不知情,各歸本夫。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因疏於防護,被革去提督銜,降二級調用。把總唐得金等人均因失職罪名被斥革。


    馬新貽被運回山東菏澤老家安葬。對於他的身後事,朝廷也極盡隆重之能事——同治皇帝親賜祭文、碑文;諡“端敏”;恩加太子太保,入賢良祠,以總督陣亡例議恤;在江寧、安慶、杭州、海塘、菏澤等地為其建造專祠,春秋官為之致祭。其子馬毓楨加恩賞給主事,分刑部學習行走。如此生榮死哀,實為晚清督撫中前所未有的待遇。但無論如何,隨著馬毓楨扶柩離開,馬氏在兩江再沒有任何勢力。


    隨後,曾國藩具折奏請為已故督臣馬新貽於本籍建祠,奏折中稱讚馬新貽“家世謹厚,矜式鄉閭。生平踐履篤實,亦自卓然可傳”。曾國藩為人謹慎,從不輕易褒貶人,對一個從來就沒喜歡過的人,突然出這番讚語,實在叫人起疑。因為他和他的湘軍是刺馬案中唯一的受益者,因此也一度被懷疑是刺殺馬新貽的主謀。


    空前絕後、轟動一時的刺馬案以張文祥一人之死落下了帷幕,但流言反而愈演愈烈。朝野議論紛紛,均說刺馬一案必定別有隱情,不能公宣於眾。從始至終參加會審的孫衣言為馬新貽寫了一篇神道碑銘,裏麵寫道:“賊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實。而叛逆遺孽,刺殺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經斷,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懼。而獄已具且結,衣言遂不書諾。嗚呼!衣言之所以奮其愚憨為公力爭,亦豈獨為公一人也哉!”公然指責結案太過草率,背後隱情尚未查清。


    孫衣言碑銘一出,輿論大嘩。然而,即使是慈禧太後,此刻也無力回天。審案已經長達八個月之久,前後介入審訊的官員多達五十餘位,依舊是最初模棱兩可的結果,再追查下去,局麵實在難以預料。隻有息事寧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最令人玩味的是刑部尚書鄭敦謹的行為。他在張文祥未明正典刑之前,已經決意離開江寧,明顯表示出對定讞結果的不滿。曾國藩贈送他二百兩白銀作為路費,以曾之為人,這已經是很慷慨了,還特意聲明這銀子出自廉薪。不料鄭敦謹一點都不念舊情,分文不取,銀子全部退回。倒是隨行的兩名郎中伊勒通阿、顏士璋每人各自收了一百兩銀子。鄭敦謹離開江寧之時,曾國藩率眾地方官員到江邊相送。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鄭敦謹一改常態,憤然登船,頭也不回地揚帆而去,隻留給江寧人一個蕭然而蒼涼的背影。


    離開江寧後,鄭敦謹的心緒並非就此平複下來,心頭百般複雜滋味,又是痛心,又是慚愧,又是不甘。他到達清江浦後,會見了新任漕運總督張兆棟,便刻意停留了幾日。不久,張文祥被淩遲處死的消息傳來。鄭敦謹勃然變色,聲稱自己得了重病,要立即回老家長沙去養病,不能回京,隻打發兩名郎中代他回京交旨,並代他辭官。


    鄭敦謹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出京,按照清製,不回京師交旨要重重治罪。兩名郎中極力勸阻,卻絲毫不得要領。追問鄭敦謹辭官的原因,他隻答了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這句話,正是當日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不當、招致朝野唾罵之時有感而發的話。


    當日,鄭敦謹不計後果,堅持坐船回了長沙。他本是帶著雄心壯誌和朝野上下的殷殷期望而來,然而形勢始終比人強,盡管他有“鐵麵無私”的美譽,卻最終不得不無奈地屈服在形勢下,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滿腔憤懣地離去。鄭敦謹曆有名績,《清史稿》對此評論說:“江寧之獄,論者多謂未盡得其情,敦謹未複命,遽解官以去,其亦有所未慊於衷歟?”(《清史稿卷四百二十一》)


    慈禧太後知道鄭敦謹離開後一度十分惱怒,自己派出去的人,隻有去的,沒有回來的,馬新貽是一個,鄭敦謹又是一個,這還像什麽話。還是恭親王奕?代為圓場,慈禧太後這才沒有追究鄭敦謹的責任。此後,鄭敦謹始終不再出仕為官,孤燈衾影中,隻剩下綿綿不盡的自慚與歎息,直至最後終老於鄉裏。


    鄭敦謹的兩個隨員回到北京後,結局也令人困惑。滿郎中伊勒通阿奉旨回鄉,“給全俸”頤養餘年;漢郎中顏士璋則被外放到蘭州做替補知府,不久即回籍賦閑。


    顏士璋回到老家後,寫了一本《南行日記》,記述了跟隨鄭敦謹赴江寧審案的全部過程。他的曾孫顏牧皋曾經看過這本日記,說其中白紙黑字地寫著:“刺馬案與湘軍有關……刺馬案背後有大人物主使。”


    當時也有不少人認為刺馬案肯定與湘軍有關。曾任江蘇巡撫、湖廣總督的郭柏蔭對孫子郭公鐸說:“張文祥行刺有幕後慫恿者,應是這一類人物,最初有意製造流言的,也是他們。”二話如出一轍——馬新貽表麵死於流浪漢張文祥之手,其實是死於湘軍之囂張氣勢。


    對於馬新貽被刺的原因,李鴻章曾感歎說:“若七年秋不妄更動(指同治七年馬新貽上任兩江總督一事),或穀山(馬新貽字)僻在海濱(馬新貽原任閩浙總督),竟免斯厄。每讀負乘致寇之語,不禁瞿然。江介伏莽最多,非極威重,不足銷無形之隱匿也。”(《李文忠公全)大概的意思是說,馬新貽接了本不該屬於他的兩江總督位置,這就是他必須死的原因。可謂一語道破了天機。


    而一度被懷疑是刺馬案最大主謀的曾國藩則穩坐兩江總督寶座,直到兩年後死去。兩江總督寶座從此長期掌握在湘軍一係手中,其他人絲毫不敢染指問津。盡管曾國藩及其繼任者最終並未割據分權,但“重地方、輕中央”政治局麵的形成已經不可避免。


    自太平天國興起,朝政大權逐漸落入漢人重臣之手,清廷的權威極大地被弱化。能令這些漢族重臣在朝中立身保命的並非所謂的蓋世奇功,而是其手中直接或間接掌控的龐大的地方軍事力量,曾國藩如此,李鴻章也是如此。湘軍和淮軍的出現確實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清王朝,令其統治多苟延殘喘了幾十年,但湘軍、淮軍首腦人物也借此進入了中央要津,開始左右政局,由此開近、現代軍閥割據的源頭。直到民國初,割據中國的軍閥無不與湘軍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關係。


    無論馬新貽被刺案有何重大背景來曆,案發後的審訊調查過程和結局卻充分彰顯了中央皇權日益衰弱、政令不及地方的無可奈何。從始至終,刺馬案的本質不過是清朝中央集權和地方軍事集團的較量,而最後還是以朝廷的公開退讓而告終。


    但慈禧太後也不是沒有絲毫的報複行為。最初鄭敦謹到達江寧主持審理刺馬案,有人趕來暗示他,萬一張文祥胡亂指認湘軍將領該怎麽處理,其中特別提到了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黃翼升的水師軍紀極壞,但有曾國藩的庇護,一直安然無事。曾國藩死在兩江總督任上後,慈禧太後急不可待地拿黃翼升開刀。不過這次她學乖了,沒有派出什麽心腹股肱之臣,而是選派了另一湘軍將領彭玉麟出馬,以湘製湘。


    彭玉麟幼年曾與親戚之女梅姑有白頭之約,但後來梅姑被父母逼迫另嫁他人,梅姑為此殉情而死。彭玉麟痛不欲生,此後雖然仕途顯赫,但一有閑暇,便要畫梅花。“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即使在戎馬倥傯之時也是如此,表示無忘梅姑。這個習慣保持了一生,到死之時,他一共畫了十萬多幅梅花圖。


    彭玉麟為人頗有正義感。跟鄭敦謹一樣,有“鐵麵無私”之稱。他奉旨巡視水師,發現長江水師確實問題嚴重,首當其衝的就是提督黃翼升。黃翼升自知曾國藩一死,靠山已倒,隻好以傷病為名,主動上疏請求辭職。上諭不久即到,嚴厲斥責黃翼升,準其革職,黃翼升從此失意於官場。直到光緒十八年(1892),慈禧太後歸政於光緒皇帝,黃翼升才由光緒重新起用為長江水師提督,不久便死於任上。此刻,清朝滅亡的腳步已經越來越近了。


    捌、刺馬大事記


    同治七年


    七月二十日,調兩江總督曾國藩為直隸總督,閩浙總督馬新貽為兩江總督,以福州將軍英桂為閩浙總督。


    七月二十二日,以曾國藩調補直隸,長江水師係屬初創,恐黃翼升一人不足資控製,著彭玉麟於百日後迅赴江、皖,會籌水師事宜。


    八月初五,命馬新貽充辦理通商事務大臣,丁日昌幫同辦理。


    十二月二十三日,馬新貽奏:蘇省荒廢田地,設法勸墾招領,請酌定年限寬免錢糧。著照所請,以各項情形不同分別年限,暫免錢糧,俾編民早得複業。


    是日,馬新貽又奏:現在應辦最要者六條:培養民生以籌辦善後,修築運堤以宣防河務,清查官虧以講求吏治,選擇將才以整頓綠營,酌留水師以聯絡江防,恪守條約以辦理洋務。諭令其實心實力為之,勿騖虛名,勿求速效。


    同治八年


    三月二十日,兵部議複曾國藩酌改江蘇水師營製事宜,江蘇水師改為內洋、外海、裏河三支;江寧設立船廠,按年輪修戰船,輪船應由上海船塢整理;水師專以管船為主,其無船之弁兵,一律裁撤。從之。


    四月初七,以湘軍兵變,劉鬆山未能預防,著革職留任。


    四月十九,以陳湜留任山西防務,詔免發遣。


    (七年春,犯畿輔。湜以疏防褫職,遣戍新疆,巡撫鄭敦謹疏請留防。冬,陝回將乘隙渡河,屢擊走之,詔免發遣。 )


    同治九年


    五月二十三日,天津教案發生。


    六月初十,曾國藩到達天津處理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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