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事情,對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呢?心理學者或許對這個問題有更深的認識。


    對於我們這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來說,或許早就把老師上課講的課都還回去了,不記得當時在黑板上寫個不停的漂亮女老師,不記得自己的小學課間操時間是在上午第一節還是第二節課以後,不記得到底是一年級還是三年級開始上的自然課。


    可是永遠忘不了那些欺負過自己的人,忘不了凳子上的膠水,某人在嘲笑中咬得格外重的那個詞,忘不了某個冬天,荷花池裏冰冷的水,和洗不掉的爛泥。


    忘不了那種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一樣的無助感。


    那是個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謝一長大以後,到了溫潤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時候那種刺骨的冷冽,西北風隨時隨地都在敲打著窗棱,要把整個玻璃窗打碎一樣,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永遠都不會放晴。


    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裏的,經曆了大變的孩子總會有些不對勁。


    謝一出院以後,賈桂芳就經常把這個沒了娘疼的孩子接進自己家裏看著,當自己兒子,連王大栓麵對謝一的時候,聲氣都會細上幾分,一張皮糙肉厚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手足無措來。


    可是這兩口子畢竟粗枝大葉慣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話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張小臉白得透明,常年也見不到血色。


    而讓王樹民不安的,卻是對於那天在學校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謝一沒有對別人提過半句。可王樹民知道,謝一什麽都記得……不管是他腆著臉,把省下來的零花錢買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謝一手裏,還是死皮賴臉地拽著他一起寫作業踢球,謝一都再也沒有和他有過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語的。


    王樹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謝一的世界裏,好像從此就沒了王樹民這個人。他這個會喘氣、會說話的活物,對於謝一,就像個屁,隻能短暫的影響局部空氣指數。


    他覺得別扭起來,王樹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愛搭理謝一的,恨不得這大姑娘一樣的娘娘腔離自己遠點,別給自己掉價兒,可是當謝一真的離他遠遠,他卻又不自在起來,心裏好像缺了快東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賤的潛質,像王樹民這樣比較珍奇的物種,從小就已經顯現出了這個天賦。以前謝一小心翼翼地麵對他的時候,他愛答不理,還老有事沒事給人下個絆子。現在人家不把他當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來了。


    三年級下半學期開學第一天,王樹民早早地就叼著早飯在謝一家門口等著,謝一一開門,就看見頭發睡得挺搞笑,站在門口哆嗦得跟個篩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樓道裏還是很冷的,窗戶灌進寒風颼颼的,王樹民臉蛋兒有點紅,帶著尷尬的傻笑,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謝一的胳膊:“遲到了,快走了。”


    可他這一抓卻抓了個空,謝一往旁邊側了個身,仍舊是低著頭,卻躲開了他的手。王樹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來撲騰撲騰自己亂七八糟的頭發,跟在謝一身後,嘮嘮叨叨地沒話找話:“我聽說文明崗還是上學期的那幫人,你帶紅領巾了麽?”


    被無視。


    “呃……你作業寫完了麽?我《寒假生活》還差兩篇,借我抄抄唄?”


    繼續被無視。


    王樹民咬牙,這小霸王什麽時候受過這麽大委屈,怒了,上前兩步,一把抓住謝一的肩膀,仗著比人家高半頭,硬是把謝一的肩膀給掰了過來,謝一讓他拽的一個趔趄,抬起眼睛,卻不看王樹民,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臉上劃過,一點重量也沒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麽一雙好看的眼睛,卻掃得王樹民很冷。


    讓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開了手,不知道怎麽辦了。


    謝一扭過頭,把書包往上背了背,繼續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凜冽味道還沒有散去的北風裏好像打著晃一樣。王樹民看見他的書包角上還有烏黑的印子,再也洗不幹淨了的印子,覺得突然特別難受,默默地抿了嘴,不遠不近地跟在謝一身後,踢踢踏踏地踹著腳底下的小石子。


    路邊買早飯的大媽早早地出了攤,熱鬧的人氣彌漫開來,可是王樹民那下水道一樣寬的心裏,突然被堵住了。


    謝一推開教室的門,裏麵菜市場一樣鬧哄哄的人聲立刻安靜了一刻,對於八九歲的孩子來說,死人還是件很遙遠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們不恰當的好奇心的事情,一雙雙眼睛就那麽盯著謝一進教室的身影,然後低低的議論聲響起來。


    那些目光讓謝一覺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門口站了一會,頭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圍巾裏,看不懂他們的意思。是憐憫?新奇?或者別的什麽的?縮在有些長的袖子裏的手悄悄地攥了起來。那麽一刻,謝一想逃出這個混雜著各種氣味的教室,可是卻沒有移動腳步的力氣。


    忽然,謝一的身體猛地被人撞到一邊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幫小男孩擦著他跑進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邊去,謝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門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過頭來,細小的眼睛被肥肉擠得像是一條縫,不懷好意地衝他笑,陰陽怪氣地說:“給謝娘娘請安。”


    謝一前額的劉海垂下來,別人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腦子裏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動,好像要爆炸一樣。隻聽崔小浩捏著嗓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唱:“小白菜呀——葉葉黃啊——兩三歲呀——沒了娘……哎喲!”


    誰也沒看見王樹民是從哪裏竄出來的,崔小浩一句話還沒唱完,王樹民已經猛地撲過去,一雙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樣,把書包掄在了崔小浩腦袋上,然後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旁邊女孩子的桌子上的書本被小胖子揮舞的手臂掃下來,掉了一地都是,王樹民騎在崔小浩身上,照著小胖子的臉就是一拳頭:“我讓你說,讓你再說!”


    崔小浩張著嘴使勁掙紮,可惜一身肥肉看著橫,打起架來衰得不行,挨了王樹民兩拳頭就鬼叫著嚎起來。梳著兩條麻花辮的班長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幹什麽?你們幹什麽?給你們告老師!”


    可惜小姑娘尖細的嗓音沒蓋過崔小浩殺豬似的嚎叫,也沒蓋過一邊已經跳到桌子上搖旗呐喊唯恐天下不亂的臭小子們,揮著胳膊滿臉興奮地大喊敲鑼邊兒:“打他,打啊!使點勁嘿!”


    這下別說是菜市場了,瘋狗市場都沒有三年級二班熱鬧。


    這動靜很快把巡視的年級主任給招來了,戴眼鏡的中年胖子一腳踹開了教室的門,臉色難看得活像電視裏青麵獠牙的商朝文物,光禿禿的腦門上一根青筋跳得歡快極了,臉紅脖子粗地衝著王樹民大喊:“幹什麽呢?!太不像話了,你們班老師呢?!”


    伸手就要把王樹民拉下來,王樹民打紅了眼敵我不分,張嘴照著年級主任的手“嗷嗚”就一口。別看“地中海”的年級主任身材龐大,動作卻迅捷得很,縮手的速度好像武林高手,沒讓他給咬著。


    年級主任這一氣非同小可,扯著嗓子叫喚起來:“反了反了,你還敢咬人?”大手抓住王樹民的後背衣服,硬是把張牙舞爪的小王八從崔小浩身上給拎了起來。


    班主任李老師匆匆忙忙地從門口衝進來,天可憐見的,大冬天腦門上居然出了一層薄汗:“怎麽了怎麽了?王樹民?崔小浩?怎麽又是你們倆?!”


    年級主任一張嘴,訓人的詞兒簡直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李老師陪著在一邊聽著,一邊幫腔,最後以把兩個小兔崽子揪到辦公室去告終。臨走的時候李老師抬頭扶扶眼鏡,威嚴的眼睛掃視了一幫看熱鬧的圍觀群眾,展開獅吼功:“看什麽看?不上自習啦?回來課堂考試,聽寫課文,誰不會就給我抄五十遍!”


    眾人立刻鳥獸散。


    謝一混在推推搡搡的小朋友們中間,回到自己空了一個假期的座位上,坐下來拿出被泥湯泡過的皺巴巴的新書,用小手抹平了,打開來,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手裏拿著鉛筆,不由自主地在課文旁邊空白的扉頁上亂畫,畫來畫去卻停在了兩個字上“去”“死”。


    為什麽你們都不去死?


    這句話在他胸口頭腦裏徘徊不去,把所有的念頭都擠了出去,他攥著鉛筆的小手關節發青,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筆尖“撕拉”一下把書頁劃了個口子。同桌的小女孩正全神貫注地背著課文,沒注意到她好像不一樣了的同桌。


    為什麽你們都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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