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民心裏不大痛快是真的,他不知道一中到底是個什麽鬼地方,反正原來跟自己親密無間的謝一去了才半年,好像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的笑容變得淺淡而陌生,含著那麽一股子,不用太細心和太多的洞察力也感覺得到的拒絕。


    對,就是拒絕,如果說對其他人的態度還算正常,那謝一對自己就明顯是疏遠了。


    整整一個寒假,他不是出去打工就是窩在家裏看書,最讓王樹民抑鬱的是,這家夥居然沒有告訴自己他打工的地方。每次去找他出去玩的時候老是千方百計的借口,客客氣氣地搖頭。


    以前謝一不是這樣的,王樹民有些茫然——謝一是那種看上去挺乖,其實脾氣有點臭,耐心不大好的人,不去就是不去,從來不找理由,眼睛一斜就是一副“老子就是懶得去,你怎麽著”的臭德行,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嗯,人模狗樣了呢?


    就像是把自己裝在了一個玻璃殼子裏。


    王樹民心裏越來越堵,整整不痛快了一個寒假。


    年前年後,大人們各自有各自忙的事情,誰也沒注意到兩個孩崽子之間的暗潮洶湧。


    假期總是短得讓人發指,嗯,心理學上管這叫做人對時間感知的錯覺……管他去死,反正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謝一再一次收拾起行李。


    做到一半,他停下來,呆呆地看著那些東西,新年舊年其實都是一個樣,又要回到學校去了。


    對有的孩子來說,學校是個值得回憶的、承載著美好青春的地方,可是對有的孩子來說,那是個,想起來就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抑到不行的地方。


    手臂上的針紮的小孔有點發炎,似乎是腫起來了,隱隱作痛,謝一把袖子卷起來,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針眼發呆,那些書都讓自己翻爛了,為什麽就進不到腦子裏呢?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還是初中的時候,在廁所看見的癮君子。那男人為了躲避巡警,偷偷地翻牆進了學校,麵黃肌瘦,眼神上好像蒙了一層灰,與他對視的時候,泛出驚惶的死氣。廁所裏臭氣熏天,謝一看著他縮在汙穢的牆角裏,頭發和皮膚暗淡無光,瞄了自己一眼,又把頭低下,顫顫巍巍地把注射器紮進手臂。


    那手臂也是滿是針孔,軟塌塌的垂在那裏。


    謝一想起那個人垂死一樣木然而絕望的眼神,和那樣的神色裏,不易察覺的,那麽一點掙紮的顏色。


    在別人看不見的絕境裏,一個人掙紮。


    突然,家裏的大門響了一下,謝一猛地驚醒過來,他想起謝守拙早晨走的時候,好像忘了把門鎖上,忙要把袖子放下來,可是冬天的衣服實在是有些笨重,那卷成一團的袖子卡在本來就腫脹起來手臂上,怎麽弄也弄不下來。


    這時不知敲門為何物的王樹民已經大喇喇地走到門口,喊叫還沒出口,看到這一幕,卡住了,張著嘴,表情可笑地看著低著頭有些手忙腳亂的謝一,目光從他的黏在他的手臂上,呆住了。


    半晌,謝一才回過神來,抿抿嘴,慢慢地把一層一層衣服的袖子往下放,王樹民蹲下來,拉住他的手臂,皺起眉:“誰紮的?”


    他冰涼的手觸碰到謝一裸 露在外的手腕,男孩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那些困倦的夜裏,縫衣針紮在身上的痛楚好像重新刺激了他一樣。他猛地把自己的手從王樹民那裏抽回來,低低地說:“沒誰,打預防針打的。”


    這句話明顯含有鄙視王樹民智商的成分,小老虎急了,再一次去伸手抓謝一的胳膊:“放屁,哪個蒙古大夫打針能打出那麽多針眼?人家那叫肌肉注射,打的是肌肉,誰往胳膊內側麵紮?謝一你……”


    他話沒說完,手卻被猛地甩開,謝一整整自己的衣服站起來,略側過身去,垂下眼,上挑的眼角帶著幾分冷意,斜斜地瞟了王樹民一眼,好像這是個和自己半點關係沒有的、偏偏還愛管閑事的陌生人。


    王樹民被這目光給嚇住了,一時忘了言語。


    謝一收回目光,蹲下來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不鹹不淡地說:“跟你有半毛錢關係?”


    王樹民讓他嗆得良久沒說上話來,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語氣有點危險地,一字一頓地說:“你、說、什、麽?謝一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謝一低低地笑了一聲,沒抬頭。王樹民猛地站起來,悶不作聲地走了出去,用力摔上門。


    謝一嘴角兀自掛著冷淡的笑意,可是眼神越來越苦,越來越悲傷,眼前好像突然就朦朧了,他用手揉了揉,指尖沾滿了迅速褪去溫度的液體——都走吧,越遠越好,他想,反正自己就是個變態,是個怪胎,男的喜歡男的……連謝守拙都比他自己強,連謝守拙都比他幹淨。


    哪怕讓王樹民以為他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蛋呢?也比被當成個變態強。


    王樹民摔了謝一的門,一直下樓到單元門口,才想起自己是來找謝一出去的——六中門口新搬來一個小書店,裏麵有好多老書,都是兩三折,老板不看地方,六中哪有讀正經書的人?一直就在那降價降著,本來說領著謝一過去看看的。


    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心裏一股無名火越燒越旺,這麽多年,謝一雖然有時候愛答不理的,但是從來沒這麽不講理過,有事說事,雖然沒什麽耐心,也沒這麽嗆過他。王樹民把手插進兜裏:“不就是上個破一中麽,還誰都不認了呢!”


    西北風迎麵吹過來,王樹民哆嗦了一下,把臉縮進高領毛衣裏,死謝一,愛去不去,誰再他媽管你的淡事,誰就是孫子。


    他獨自溜達到六中門口的書店裏,裹著冷風一塊進去,讓熱氣一衝,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子讓謝一氣得有點蒙,要不然一個人吃飽了撐的沒事,跑書店裏來幹啥?


    戴著老花鏡的書店老板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眯縫著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手裏被線縫了好幾圈的舊書。


    王樹民目光四下掃了一圈,半本武俠小說都沒有,蕭蕭條條的小店裏,除了老板之外就他和另外一個背對著他的女孩。女孩長得瘦瘦小小的,頭發卻不短,又黑又亮地披在背後。王樹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有點印象,好像是傳說中六中的校花,叫駱靈還是駝靈的。據說是才女這種稀有品種。


    傳說她中考的語文英語和文綜加起來扣了不到十分,數學和理綜加起來考了不到十分,於是這隻落架的鳳凰到了六中這個野雞窩。全身上下每一根頭發都在叫囂著“格格不入”四個字。


    對於高中男生來說,校花這種生物的存在感畢竟還是挺高的。王樹民有意無意地往前湊了湊,正好看見小美女駱靈或者駝靈手上的書的封麵有點眼熟。仔細一看,是脂硯齋評的《紅樓夢》,胡適收藏的那個還影印版本的。


    王樹民突然想起來,這書貌似謝一念叨了好長時間了,原來在新華書店淘到過一本精裝的,價格高得離譜,謝一拿起來又放回去好幾遍還是沒舍得。王樹民就樂了,心說這要是弄回去,謝一那狗腿子還不得乖乖管我叫大哥,一激動“嗷”一嗓子:“老板,這本這本,這本還有沒有?”


    小美女駱靈還是駝靈給他嚇得一哆嗦,她的眼珠極黑,又大又清澈,不知道為什麽,上挑的眼角有幾分熟悉感。王樹民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不、不好意思……”


    書店老板頭都沒抬,懶洋洋地說:“我這的書都是一本,沒多餘的。”


    王樹民皺皺鼻子,啥破書店,做不做生意?遲早倒閉!


    “你要買這書?” 校花打量打量他,有點不確定,“你……是六中的?”


    得,敢情這妞兒眼裏,六中就沒有一個認字的。王樹民頓時深吸一口氣,希望自己的形象能稍微高大一點,摸摸鼻子,人模狗樣地說:“哦,我比較喜歡古文學。”


    這不要臉的,真不怕風大閃著舌頭。校花的眼睛亮了一點:“現在愛看古文學的可不多。”


    “不管什麽時候,人總是不能忘本的,我們不能忘了老祖宗的智慧……”泡妞和扯淡的功夫通常成正比,王樹民打開話匣子開始扯,東一榔頭西一杠子,一會京劇一會評書,自我感覺好像挺有文化。


    可能是六中流氓太多,偶爾看見一個不那麽流氓的,校花還真覺得有點新鮮——這就是比較帶來的好處,矬子堆看得時間長了,偶爾發現個像正常人的,還真沒準能看出個將軍來。忘了說,校花叫駱靈不叫駝靈,這個是王樹民扯淡式談話中套出來的。


    嗯?你說什麽?脂硯齋評的《紅樓夢》?拉倒吧,綠樓夢也轉移不開一個荷爾蒙超常分泌的青少年的注意力了。王樹民一邊唾沫橫飛地和小姑娘東拉西扯,一邊心裏琢磨,讓你個姓謝的小白臉不給老子好臉色看,老子就不給你帶書,饞死你!


    半個小時以後,王樹民同學憑借著他超人的忽悠本領,贏得了送小美人駱靈回家的殊榮,書店老板後邊看著直樂。


    怎麽說也是個校花啊,王樹民那腳跟踩在棉花上似的,樂!可是古人說了,這樂極了,就容易生悲。


    剛出了小書店沒多遠,立刻讓人綴上了,寒冬臘月的晚上,小美女在六中門口這種流氓叢生的地方——特別是這小美女平時高高在上得跟什麽似的,比較容易招人惦記。


    沒一會兒,四五個一看就不學好的少年從拐角走出來,把兩個人圍住。


    “我說哥們兒,這麽漂亮的馬子,你一個人霸著不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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