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功……保命……不知道……400mlb型……生理鹽水……”


    怎麽這麽熱鬧啊?王樹民迷迷糊糊地想,他想努力睜開眼睛,可是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隻是睜開了一條很小很小的縫隙,視線像是被什麽東西糊住了一樣,隻是感覺眼前好像一直有很亮很亮的白燈晃來晃去,空氣裏漂浮著嗆人的氣味。


    他身上什麽感覺也沒有,好像躺在一大片棉花裏,又軟又舒服,舒服得他一動都不想動。


    這是哪裏?


    他的思緒漫無邊際地四處飄著,慢慢地,那些嘈雜的聲音都離他一點一點遠了,一陣童聲齊唱不知道從哪裏飄出來:“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唱得非常不專業,幾個大嗓門的男生明顯在跑調,還跑得自得其樂,王樹民想,這是啥時候學的歌來著?小學一年級還是二年級?


    他循著歌聲往前找,看見一大片草地,草地上坐著一圈穿著校服的小孩,王樹民覺得自己的身高好像也在縮小似的,越靠近,就越覺得自己也是那些孩子中間的一個,他走過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報告”。


    歌曲聲停下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不耐煩地說:“王樹民,你怎麽又遲到了?”


    王樹民仔細一聽,媽呀,這不是自家老娘賈桂芳的聲音麽,這回可死定了,他腿立刻哆嗦起來,老老實實細聲細氣地說:“媽……媽呀,我我尿急。”


    鋼琴前邊的女人回過頭來,一臉嚴厲,仍然是賈桂芳的臉和賈桂芳的聲音,可那五大三粗的身體,分明像是他老爸王大栓,王樹民被眼前的詭異場景嚇到了,隻聽那賈桂芳和王大栓的集合體說:“誰是你媽?叫老師!你怎麽那麽多毛病啊你?懶驢上磨屎尿多!”


    王樹民的臉漲紅了,四周的小兔崽子們哄堂大笑,那笑聲鋪天蓋地,讓他耳畔一炸,王樹民蹲下身去,捂上耳朵,不知道為什麽,坐在地上的小朋友的臉對他來說有些麵容模糊,女的都是兩條小辮,男的都是短短的板寸頭,可是再仔細分辨,卻看不出誰是誰了。


    忽然間,王樹民在這些麵容模糊的小孩裏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那分明是十歲以前的謝一,幹幹淨淨的襯衫和整齊的碎發,白白淨淨的張臉,一雙又大又黑的桃花眼,好像占了半張臉一樣,那麽直直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王樹民向他伸出手去:“小謝,讓這幫孫子別笑了,笑得我腦袋疼,小謝!”


    可是謝一像是聽不見一樣,仍是直直地看著他。


    王樹民站起來,向謝一走過去:“小謝,小謝!”


    他往前走了兩步,卻發現了不大對勁,不管他怎麽追都好像追不上那小小的孩子,謝一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遠,王樹民拚命地追,可是那地方後退的速度和他追人的速度一樣快,他隻有徒勞地揮著手,大聲喊著:“小謝,小謝!”


    沒有人回應。


    孩子的笑聲漸漸消泯了,王樹民一個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稚嫩幼小的手腳恢複到原來的形狀,慢慢拉長,然後長出好看緊致的肌肉線條,好像有人在叫著他:“王營長……王營長……”


    周圍的白霧一點一點地散去,王樹民腦子不那麽漿糊了,他茫然地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上小學的孩子了,軍校畢業了以後加入了特種兵野戰部隊,後來立了幾個功,升上了營級,再後來……好像是在邊界執行任務的時候,有個孫子被他們追得沒地方跑了,拉了炸彈要同歸於盡。


    他最後的記憶是一聲巨大的爆鳴聲,和突然升起來的塵囂。王樹民心裏一涼,心說不會缺胳膊短腿了吧?


    他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難看的色塊,使勁眨巴了幾下,又看見醫院慘白的天花板。


    旁邊立刻有人猛地站起來,帶倒了凳子,大嗓門衝著外麵喊:“大夫,大夫!營長醒了!”


    一顆曬得好像伊拉克炮彈一樣的腦袋頂著雜草一樣的短發湊過來,眨巴著一雙耗子似的小眼睛,緊張激動地看著王樹民,伸出五個手指頭拚命在他眼前晃:“營長,這是幾?還有我是誰?記得不?”


    王樹民讓他晃得頭暈得直想吐,有氣無力地罵了一聲:“狗日的劉全,你丫化成灰我都認得。”


    教導員劉全同誌喜形於色,指著門口衝進來的醫生說:“營長記得我,營長沒傻……”被醫護人員給清除出去了。


    被白大褂從頭到尾擺弄了一番,王樹民被告知,他最擔心的缺胳膊短腿症狀沒有發生,就是傷到了頭和耳朵,醫生瞥著他說,這回可夠懸的,有可能一輩子醒不過來就成植物人了,也有可能醒了以後也是失憶的白癡一個,從此生活不能自理……


    王樹民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這位大夫同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軍,對方說“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好像有種特別咬牙切齒的感覺。


    反正,綜上所述,王樹民同誌在昏迷了小半個月,醒了以後第一句話就是罵人,且水平發揮正常之後,被告知他除了耳朵受傷,從此不能在太嘈雜的地方待著之外,基本上過一段日子就又是活蹦亂跳的正常人一個了。


    被扔出去的劉全一會兒又晃晃蕩蕩地溜達進來,擠眉弄眼一臉猥瑣地對王樹民說:“營長同誌,這就不對了吧,咱出生入死的戰友了,你都有女朋友了不告訴兄弟們一聲,合適麽?什麽天仙下凡啊,至於這麽藏著掖著麽?”


    王樹民覺得自己還是被傷了腦子了,要不然劉全說話咋全都聽不懂了呢?


    劉全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捅捅他:“說說唄,反正你都睡了半個月了,估計你也睡不著了,小謝是誰啊?做夢都直叫人家的名字,嘖,哪的大美妞兒?”


    王樹民徒然被嗆住,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嚇得劉全趕緊給他拍胸口:“別介別介啊營長,你別激動,別激動!咋的,嫂子跟你鬧別扭了?”


    王樹民用盡全身的力氣短促有力地說了聲:“滾!”然後閉上眼睛裝死。


    劉全發出一陣猥瑣詭異的笑聲。


    王樹民沒想到他叫謝一叫出了聲,他有些惆悵地想,都多少年沒見過小謝了?自打那年倉皇從上海逃回北新市,有……六七年了吧?就沒再見過謝一。也就是每年過年的時候,能收到他一通給自己父母拜年的電話,王樹民沒再要接過,謝一也沒有主動要找他說過話,兩個人好像在不約而同地逃避著什麽一樣,後來謝一工作以後,每年還有一張數額不小的匯款單寄過來。


    說是孝敬幹爹幹媽的,可是那些錢賈桂芳都沒動,放在銀行裏,專門辦了一張存折,要留著給她幹兒子娶媳婦,不知道為什麽,王樹民就覺得“娶媳婦”這三個字聽在耳朵裏,特別的刺耳難受。


    那是個杏花煙雨的地方——王樹民想,那個長著一雙桃花眼的孩子,大概就這麽一輩子留在了那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吧?


    家裏的電話有來電顯示,每年謝一來電話的時候報的那個手機號都是同一個,王樹民不用看通訊本就能背出來,可是他每次按出了號碼以後,卻按不出撥號。打過去以後說什麽呢?他想,對著小謝……說什麽呢?


    他想了很多年沒有想好,所以那個號碼一直就沒有撥通過。


    下午被劉全勸回招待所的賈桂芳和王大栓兩口子趕過來了,王樹民好像從來沒看見過這麽淩亂的賈桂芳,印象裏,自家的太後大人一直都是彪悍幹練的,從來沒有這麽披頭散發地狼狽過,一雙眼睛都哭腫了,兩個桃兒似的。王大栓在她身邊,兩鬢的頭發全白了,脊背好像也彎了不少,再沒有那麽壯碩了,臉上爬了好多皺紋,風霜盡染。


    賈桂芳一下撲到他床前:“你個小沒良心的,你想坑死你媽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老兩口可咋辦啊,啊?退伍,咱不幹了!回家媽養著你,咱不幹了還不行麽?”


    王大栓就在一邊歎氣。


    父母在不遠遊啊王樹民,他突然發現,原來父母也都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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