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一眨眨眼睛,露出一個角度完美的微笑,王樹民心裏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頭一次發現這人讓自己這麽沒底,謝一那好看的笑容讓他感覺到一陣小陰風,從脖子後邊蹦蹦跳跳地飄過去。他沒參加過高考,但是也有幸體驗到了緊張到了極致、腦子裏一抹空白屁都不剩的感覺,手心裏的冷汗悄悄的冒出了個頭。


    謝一擦著他身邊過去,連眼神都沒勻給他一個,對旁邊一個大媽點點頭:“您還記得我不?”


    大媽一愣,說:“咳,瞅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小謝一嘛,多少年的老街坊了,我能不記得你?”


    “那能麻煩您給物業打個電話麽,叫他們來個開鎖的,您看我這手機剛壞,也沒來得及買個新的,好些年沒回來了,鑰匙都沒了,謝謝您啦。”


    “哎,成,跟大媽你客氣什麽呀。”大媽熱心腸,應了一聲就進屋打電話去了。


    謝一瞥了一圈旁邊看熱鬧的人,眼神兒清清淡淡的,有點小冷,看得人心裏涼颼颼的。


    樓上的張大叔說:“咳,你瞅這耽誤事的,我孫子該放學了,我得出去接孩子去。”


    鄰居的李阿姨哎喲一聲:“媽呀,我那粥鍋!”


    樓下的小宋趕緊從兜裏掏出個小鏡子,拿出粉餅往臉上撲兩下:“完了完了,約會又遲到了。”


    對門的劉大姐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呢,就讓他們家小哈巴狗叼著褲腳給拉走了……


    眨眼的功夫,鳥獸散。


    謝一搖搖頭,進了王家,賈桂芳還沒從暴走狀態裏恢複出來,仍然在那不依不饒百折不撓地撲騰,王大栓快按不住她的小身板了。她頭發亂成一堆,那模樣說她要拚命,還那沒人敢不信。


    他一進去,王大栓閃了下神兒:“我幹兒……”於是母老虎趁機脫開了他的手,張牙舞爪地要往外撲,謝一趕緊伸手一攔,賈桂芳正撲到他懷裏。


    賈桂芳氣急敗壞:“今兒誰攔著我我跟誰急!躲開,你們都給老娘躲開,治不了王樹民你個小兔崽子,老娘管你叫點什麽!”


    謝一“哎喲”一聲:“幹媽,您可悠著點,我這前兩天剛從樓梯上滾下去,好懸沒散架,好不容易湊合湊合給拚回來的,還沒拚結實呢。”


    王樹民在門口一聽嚇了一跳:“小謝你說什麽?”


    王大栓直衝他擺手——你怎麽還不走呀,真讓老太太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呀?


    果然苦肉計在太後這還是吃得開的,賈桂芳一愣,抬頭一看:“小一?”


    “嘿,敢情您這拳打腳踢十八般武藝樣樣上來一遭,沒弄清楚是誰啊?”表情無比冤枉。


    賈桂芳還沒進入狀態:“你怎麽回來了?”


    謝一聳聳肩膀,放開賈桂芳,斜眼望過去,王樹民已經識相地把那長得挺後現代的男人拉走了:“這不是前兩天監獄的人給我打電話,讓我把謝守拙領回來麽,我就回來了唄,正好老板開我病假。”


    這句話的爆炸性比王樹民領個漂亮男人回家稍微差了點,不過鑒於後者已經不在視線裏了,所以一時間還真成功地吸引了賈桂芳和王大栓的注意力,王大栓拽了拽自己的耳朵:“啥?你說誰?從哪領回來?”


    “謝守拙,在號子裏蹲了好幾年了,前幾天有人給我打電話,讓我領他回來,這不是我也沒鑰匙,先讓他在樓下我車裏等著,上來找電話叫開鎖的……”謝一說到這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賈桂芳的臉色,苦笑,“也沒想到這麽巧。”


    賈桂芳拍著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歎出來,轉過身去,攏攏亂七八糟的頭發,蹲下去,一聲不響地撿著她仍在地上的東西,謝一趕緊幫著她一起。賈桂芳撿著撿著,“啪嗒”一聲,一滴眼淚就那麽毫無征兆的落下來,正落在謝一手裏拿著要撿起來的雜誌封麵上,謝一愣住,抬頭看著她。


    賈桂芳弓著肩膀,臉上的怒色被謝一攪合沒了,顯得有點麻木,就那麽直直地看著地麵,無聲地掉眼淚,一串一串的。她的皮膚因為疏於保養而顯得有些粗糙,上麵有年紀打上的皺紋,在眼角形成繁複的紋路,鬢角花白了,手上有幾顆不大明顯的暗黃色的老年斑。


    謝一說:“幹媽……”


    賈桂芳張張嘴,沒有成話,卻發出了一聲嗚咽。


    謝一默默地過去,輕輕地抱住她。賈桂芳也不出聲音,她蜷縮啊蜷縮啊,就蜷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肩膀瑟縮著,眼淚淹沒了謝一肩膀上不那麽厚實的衣服,蔓延到他的皮膚上,那液體就好像硫酸一樣,腐蝕著他肩膀上擦傷的一小塊傷口,很疼很疼。


    謝一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他發現自己說什麽都是錯的,那一刻心中微妙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半晌,賈桂芳才擦擦臉,站起來,輕輕地搖搖頭,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了門。謝一抿抿嘴,看看王大栓:“幹爹。”


    王大栓費力地扶著桌子也蹲下來,跟他一起收拾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謝一趕緊要扶他起來,王大栓擺擺手:“算啦,還沒到床上動不了窩兒的地步呢,這點活兒我幹得了。”


    “你說,這孩子,小時候打著罵著,好容易拉扯大了,怎麽反而比那時候還讓人操心呢?”頓了頓,王大栓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


    謝一呆了呆,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王大栓就自顧自地說:“我們都老了。”


    “幹爹……有時候,有時候事情不像我們想的那樣,但是其實……”


    王大栓樂了:“你個小玩意兒,還安慰起我來了。”他把扣在地上的煙灰缸拾起來,費力地站起來,拍了拍謝一的頭,就像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似的,然後把自己龐大的身體靠在一邊的立櫃上,從懷裏摸出一包煙來,瞅瞅賈桂芳緊閉的房門,做賊似的拿出一根點起來,“別讓你幹媽知道。”


    謝一笑笑。


    王大栓點了煙,好像無上享受似的抽了一口:“我這老太婆啊,就是想不開。”他哼了一聲,“那兔崽子小時候,我沒少打他,其實有時候他嘴裏不說,估計心裏也冤枉,反正那時候我也年輕,就知道小樹不修不直溜,有道理沒道理,反正老子說出來的話就是道理,你看看,現在這小子,跟我當年一樣一樣的。”


    他笑了笑,臉上的肌肉不是特別的聽使喚,看著挺費勁,有點苦。


    謝一幹脆坐在地上,抱著膝蓋:“我覺得別的不說,他爸就比我爸強多了。”


    王大栓樂了:“那你說說,他爸比你爸強,怎麽他就跟你差那麽多呢?”


    謝一挑挑眉,垂下頭,低聲說:“其實我也不咋樣。”


    “怎麽的,你也要領個帶把的回來呀?”


    謝一心裏一跳,抬頭看王大栓,老頭子帶著點笑意,神色看不分明,他忽然覺得有點口幹,王大栓貌似無心的一句話,又好像意味深長,說意味深長吧,他又怕自己多想,最後隻能有點反應不過來似的來了一聲:“啊?”


    “啊什麽啊,就你這,還跟人談判哪?”王大栓撇撇嘴,“這人哪,該伸手管的時候,就伸手管,管不了的時候,也就該放手放手,要不然別人不自在,也累著自己。你們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而立了,什麽不懂,這老太婆——小一,你說我說得是不是?”


    謝一抿抿嘴唇,總覺得老頭子話裏有話,王大栓瞪他:“看什麽看,你幹爹就不興說點有文化有建樹的話呀?老子吃過的飯比你吃過的鹽都多,別以為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多念了兩天書就能耐得不行不行的了。”


    說完轉身去拍賈桂芳的門:“老太婆,老太婆!開門,老婆子呀……”


    謝一摸摸鼻子,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褲子,帶上門離開了。


    開鎖的人不久就到了,謝家確實很多年沒人住過了,灰塵快把以前的家具都埋了,謝一把謝守拙領進來,出門買了生活日用品,電話費水費電費的交了,又打掃了一遍,折騰完已經天黑了,謝守拙老老實實地跟前跟後,好像兩個人的角色奇異地轉變了一樣。


    簡單地做了東西吃,謝一這才站起來,從兜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和幾千塊錢的現鈔,放在桌子上:“密碼是六個一,裏頭有點零花錢,你先拿著用,等我買了新手機告訴你號碼,不夠了跟我說一聲。”


    謝守拙向銀行卡伸過手去,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訥訥地收了回來:“用不著這麽多……”


    謝一很輕地笑了一下:“多了沒有,這點錢我還拿得出。”他站起來披上外衣,拿起車鑰匙,“沒事我就先走了。”


    謝守拙小心翼翼地問:“你去哪裏?”神色間帶著那麽一點讓人看了可憐的期盼和急切,“你的屋……”


    “哦,不用了,我出去住,房間預定過了。”謝一擺擺手,幹脆利落地轉身走了,連個頭也沒回。


    幹瘦衰老的男人呆呆得坐在沙發上,微微伸出的手指還沒有來得及收回來,寂寞地停在空中。


    他想,從監獄出來,大半天了,謝一沒有叫過他一聲,沒有“爸”,就連當年那不客氣地“謝守拙”也沒有。


    謝一下樓,離開了小區,沒拿車,其實他訂的旅館就在附近,走路也就是十幾分鍾,路燈壞得比好得還多些,他在小賣部裏買了一包煙,和一個很劣質的打火機,點著了,一邊走一邊抽。


    有點嗆,味道不大好,戒煙很多年,也不喜歡噴雲吐霧了,可是他希望有什麽東西能幫他穩定一下情緒——雖然一整天都不動聲色,可不代表他不會心煩。


    突然,拐角處一個人影猛地衝出來,謝一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那人一把撲到,狠狠地拽進懷裏,謝一嚇得手一哆嗦,可是對方熟悉的味道很快讓他意識到了這個人是誰。


    王樹民幾乎是生拖影拽地把他拉進一個小胡同,昏黃的月色下來,這人臉上的表情扭曲得讓人看了心裏都慎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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