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五步開外去,就再衰三竭了,蘇輕這回覺得他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一口氣吸進來隻能在嗓子眼那裏和喉嚨纏綿一下,進不了門,就又被堵出去。


    大腦一開始缺氧,他的四肢就隨之發冷失控,腳一軟,於是再次撲到地上,整個人蜷成一團,正式升級“團長”。


    陽光透過屋簷,打在他的側臉上,暖融融的,有點癢,蘇輕費力地抬起頭來,拚命把自己給抻直了,手指死死地勾住地麵,攀岩似的又往外爬了一步。


    他的下巴蹭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破了皮,反正火辣辣的,卻不疼——眼下,跟磁力項圈的刺激比起來,蘇輕已經感覺不到這些磕磕碰碰的細微疼痛了。


    他的手指摳著地麵,勉強算是細皮嫩肉的手很快就給磨破了,指甲上染了血絲,手背上暴起青筋。蘇輕就像一隻大肉蟲子似的在地上蠕動,氣息又短又急,爬兩步,就趴在地上歇一陣子,等適應了這一波的疼痛,再繼續往前。


    蘇輕覺著自己是個典型“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貨色,當年養尊處優,被人民幣慣得妖魔鬼怪不成人形,連早起上課的那點“苦”都吃不了,可被逼到這步田地,卻能忍著被人淩遲著似的疼,一步一步地往外爬。


    他那腦子一開始還能有點功能,慢慢的,全部的精力都被用來抵擋疼痛了,就隻是反複回響著程未止說過的一句話:“給自己畫一條線,時時看見,告訴自己不能退到那條線以後,這樣呢,你就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這一輩子,就不會出圈。”


    蘇輕感覺到被念叨著的那條線,就時時刻刻地跟在他的身後,他往前爬一步,那條線就跟著他蹭一步,讓他不能回頭。


    他在衝出門的那一刹那就想好了——別說自己好歹是個人,就算是一條狗,也不能叫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圈子給拘住。


    窒息感籠上他的全身,蘇輕喉嚨裏開始不自覺地發出“咯咯”的聲響,臉色鐵青,像是空氣中有一條鐵鏈子,正死死地勒著他的喉嚨。


    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可不知為什麽,他並不害怕,也許是這些時日裏,他覺著自己要死的時候太多,死著死著就習慣了,也許是他對自己任人擺布的憤怒和那脆弱的自尊,給他拉起的那條“線”,在不斷地催促著他往前——


    哪怕下一步就死了,他想,也要逃出去。


    慢慢的,蘇輕爬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混雜著塵土的血痕。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到最後簡直連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了,蘇輕感覺自己已經走出了很遠很遠,他一輩子都沒有這樣跋涉過,於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回過頭去,想看看自己這是走出了多遠,發現“遠”得都看不清楚,他就滿足了,覺著自己真是了不起。


    然後他眼前一黑,渾身抽搐了一下,意識猛地沉了下去。


    朦朧中他聽見刹車聲,好像有人從車上下來,一雙溫暖的手掌托起了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抱了起來,蘇輕看不清楚來人是誰,隻是本能的感到恐慌,下意識地掙紮起來,他的四肢被人緊緊地壓住,然後更劇烈的疼痛湧上來,一股腥氣湧上喉嚨,他就徹底什麽都不知道了。


    胡不歸一路過這片住宅區就覺得不對勁——看樣子像是普通的民居區,還略微有些破落,一邊的牆上還用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路口禁止停車”的字樣,旁邊貼著一張缺角的“八榮八恥”,實在是正常得不能在正常。可這裏實在是太安靜了,好像是被什麽從周圍給隔離了出來的一樣,人影鬼影都不見一個,連城市裏隨處可見的流浪貓狗都沒有一隻。


    胡不歸把車子停在路口,掏出能量指示器,隻聽裏麵“劈啪”一聲,這許氏生產的偽劣產品就這樣報廢了。


    胡不歸暗罵一聲許如崇這個坑人的貨,可眼下聯絡器裏一團亂七八糟的聲音,應該是方修他們那邊已經和藍印們幹上了,他無計可施地往那路口裏麵望了一眼,隨後一腳踩下油門,衝了進去。


    一開始進去並沒有什麽,拐了一個彎以後,胡不歸車上忽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車輪擦在地上,有細小的火花爆出來,車上複雜的儀器表盤開始崩,最敏銳的那個能量指示器自己躺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沒人管它,它就自己開始往外吐彈簧,十分抽搐。


    胡不歸就硬是開著這樣一輛火樹銀花的車子,不時躲開車裏彈出來的零件,從副駕駛座位底下拎出一把機關槍扛在肩膀上,然後拍下了一個綠色的按鈕,在警報器的高音再次上升了一個八度以後,再次把車子給解體了。


    那威風凜凜的軍用車於是變成了一輛迷你版的觀光瀏覽車。


    胡不歸殺氣騰騰地開著他那輛迷你觀光車,就撿到了個半死不活的蘇輕。


    這人一個多月以前還一臉閑得蛋疼的模樣流連酒吧,一副老於聲色的欠揍相,可這才沒多長時間,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臉頰微微凹了下去,有點脫形,他身上那衣服都磨破了,十指被竹簽子夾過似的,灰頭土臉外加血濺三尺,整體效果異常驚悚。


    胡不歸趕緊俯身把他抱起來,脫下自己的外套往他身上一裹,這時候蘇輕卻自己睜開眼睛,他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了,也不知道看不看得見人,可瞳孔卻像黑曜石似的,仔細看,還有些許狠厲神色沒來得及散去,也不知把胡不歸認成了誰,開始劇烈的掙紮起來。


    胡不歸不知道他傷在哪裏,手忙腳亂地固定住他的四肢,蘇輕沒別的辦法了,於是迷迷糊糊地嗷嗚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胡不歸也不在乎,反正他衣服料子結實,咬不壞,估計蘇輕也不會傳播狂犬病,於是就任他咬著,抱起蘇輕往外走去。


    他並不知道這宅子對蘇輕的禁製,往外這麽一走不要緊,那位剛剛還橫眉立目一副王八樣、非得咬定青山不放鬆的人,突然在他懷裏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鬆了嘴,吐出一大口血來,把胡不歸的整個前襟都給染紅了。


    胡不歸當時就嚇得不敢走了,小心翼翼地托起蘇輕的後腦勺,輕輕地拍了拍他,人沒反應。胡不歸不敢再亂動,忙又輕輕地把他放回了地上,想讓他躺平了,可蘇輕一落了地,本能地就蜷起來。


    胡不歸皺起眉,跑回他那精簡過的迷你小車上,掏出聯絡器,屏蔽了其他人,直接找隊醫陸青柏。


    方修他們在陳林的惡意摻合下,直接衝到了市郊處一個廢棄的工廠裏。


    其他藍印們的“獵殺”工作並不像陳林那麽豪放——大喇喇地跑到引人注目的地方,以至於一開始就被歸零隊給盯上——他們要小心謹慎得多。


    藍印中的那個羅曉峰,別看一把頭發油得滴湯,蒼蠅落上去都劈叉,實在有點其貌不揚,但是有種特殊的能力——能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人的神智,“獵物”們很大一部分是被他像拍花子似的給拍來的,在這個人跡罕至的舊工廠裏,一群被瑟瑟發抖的人被綁成一團。


    如果是像陳林那樣跑到一個開放的場所,對著流動人群無差別攻擊,那對被波及的人影響還不算嚴重,每個人隻有一部分“快樂”和“悲傷”被陳林和蘇輕吸走,本身就是平衡的,當場不會有問題。


    當然回去以後也會有不良反應,但多半是昏昏沉沉一兩個禮拜,免疫力下降得場病,也就差不多了。


    可這群被聚集在一起的,那真算是倒血黴了,被某個藍印逮出來徹徹底底地吸一次,基本上出來以後可以直接拉到火葬場,那邊都分不出送來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陳林因為不是總有可以用的“灰印”,所以不是每次“盛宴”都能趕上,並不大參與他們這種火鍋式大雜燴的“聚餐”,但卻是知道他們行動地點的——因為蔣嵐。


    蔣嵐這個人頗有些反骨,她大概是有點反社會,看誰都不順眼,唯有和陳林這個淤泥裏獨樹一幟的水蓮花還能說上幾句話。


    於是史回章他們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轉手兩次,賣給了歸零隊。


    方修他們一到地方也迷茫,能量指示器差點轉瘋了,追著的陳林又沒影了,正好撞上藍印們的“盛宴”,兩方同時猝不及防,於是亂作一團,又黃又暴力地對掐起來。


    許如崇在大本營裏對著屏幕,連本職工作都快給忘了,看得雞血沸騰,恨不得直接鑽到那頭親自上陣哼哼哈嘿一番,隊醫陸青柏抱著個小本子,站在他身後,神情詭異地不時記下一些數據。


    就在這時,胡不歸把聯絡頻道強行切換了過去:“陸醫生?陸青柏人呢?”


    陸青柏眯了眯眼,抬起頭,正好看見胡不歸那邊抓著一個攝像頭,調整角度對準了蘇輕:“你抓緊時間給我看看這個人,我現在不敢動他,剛才一搬動,他吐了我一身血。”


    陸青柏和許如崇湊近了屏幕,聽著胡不歸把剛才的狀況描述了一遍。


    陸青柏:“這是二型的灰印?”


    “他叫蘇輕。”胡不歸聽著這個稱呼,忽然覺著心裏有點別扭,下意識地糾正了隊醫一句,他看著蜷縮成一團臉色慘白氣如遊絲的蘇輕,心裏的愧疚感忽然就流成海了——要是他那天能警醒一點,要是他不是非要多事,送對方一程……


    陸青柏沒理會:“給我檢查檢查他的精神狀態怎麽樣,二型是‘悲傷型’,比較稀有的原因之一,就是這個型號的灰印精神和身體上都比較脆弱,沒有藍印那樣強化過的能量使用係統,很容易在激發的時候就因為過多的外來情緒崩潰,別說這人還被那個藍印拖出去蹂躪了一回,要是人都廢了,你也沒必要跟他費勁……”


    胡不歸打斷他:“我怎麽弄?”


    陸青柏指導說:“你的備用聯絡器——就是那塊手表,最上麵的一個按鈕,拔出來,那是一根探測針,你把他的衣領子解開一點,找到他的灰印……你害羞個什麽勁,豪放點,直接把他領子撕開!對對對,不用紮進去,把針頭貼在他的皮膚上一會就好。”


    許如崇迅速幫陸青柏連接好設備,胡不歸手表上的探測針上感應到的數據立刻到了陸青柏手裏。


    胡不歸那邊急得火燒眉毛一樣,這邊的陸醫生卻活像個賣假藥的,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熱茶,這才大爺似的坐下來,托著下巴瞅了一眼,看了一會,他奇怪地“咦”了一聲,伸手招呼許如崇:“小許小許,你快過來看看這位。”


    許如崇扶著他那瓶子底,湊過來一同圍觀:“能量顯示異常……這個也太異常了,不單單是能量晶的事吧?胡隊你別動他了,看看他身上有什麽東西沒有?”


    “什麽東西?”


    “你把探測針從頭到腳給他檢查一下,我讓你停你就停。”陸青柏指揮,把熱茶杯放在一邊,搓了搓手,“太罕見了,隻有能量顯示異常,精神各項指數都在正常範圍內,還稍微有點亢奮——二型灰印還能有這麽沒心沒肺的……啊……老胡,停停停!”


    探測針正好指在蘇輕的脖子上,陸青柏推了許如崇一把:“快去,分析分析他脖子上有什麽東西。”


    許如崇沒等他說,已經在做了:“應該是磁力的東西,可設置,可能是有地域限製……胡隊,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剛才你一進去,儀器就都失靈了。”


    胡不歸伸手在蘇輕脖子上摸了一把,立刻被靜電招待了,他縮回手,皺起眉:“許如崇別廢話,告訴我怎麽把這玩意弄下來。”


    許如崇遲疑:“這……”


    陸青柏插嘴進來:“不用你,我來——胡隊,你把探測針拉長了……再長一點,彎起來,那邊可以接上,看見沒有?行了,套在他脖子上。”


    陸青柏開始擄胳膊挽袖子,許如崇顫顫巍巍地說:“陸、陸醫生,你、你要幹什麽?”


    陸青柏一隻腳抬起來踏在椅子上,從桌子上拉出一排操作器,嘴裏叼著一根線路,含含糊糊地說:“沒事,磁力項圈麽,我以前看見過,把磁場給它破壞了就行,放心,遠程我也搞的定。”


    許如崇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大夫……您悠著點,那位是人。”


    陸青柏光棍地說:“沒事,年紀輕輕身強力壯的,折騰折騰沒問題,我看死不了。”


    那邊胡不歸聽見,手一哆嗦,心說這個作死的蒙古大夫……


    蘇輕脖子上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在胡不歸和許如崇心驚膽戰的目光下,探測針冒出了一縷小青煙,蘇輕的呼吸輕得聽不見,胡不歸愣了半晌,遲疑地伸手去試探他的鼻息。


    就在這時,蘇輕猛吸一口氣,劇烈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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