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就慢慢地順著身後的牆滑下去,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朦朦朧朧間,蘇輕覺著自己好像飄了起來,晃晃悠悠地隨風來往,也不知道被大風給刮到了哪裏,過了一會,他恍惚覺得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仔細望去,居然發現自己回了家。


    他意識不大清醒,到了這裏,心裏一緊,心說這還有人守株待兔地等著他自投羅網呢,怎麽跑這來了?


    這時,迎麵走過一個人,蘇輕一呆,正站在大街中間,再要躲是來不及了——正是蘇家請的保姆小吳。


    蘇輕的心髒越跳越快,忽然不知該怎麽辦了,可小吳隻是徑直朝著他走過來,若無其事地和他擦肩而過,居然沒看見人似的。蘇輕呆了呆,在大街中間站了一會,忍不住追上去,在小吳肩膀上拍了一下,手掌卻直接穿過了她的肩膀。


    他忽然有種奇異的想法——自己這是死了?


    蘇輕渾渾噩噩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上熟悉的樓梯,想伸手推門,手臂卻從大門穿過去了,蘇輕這才知道自己還多了穿牆術的技能,苦笑一下,直接走了進去。


    蘇承德向來業務繁忙,蘇家的飯也晚,這會天都暗下來了,蘇承德才坐下來吃飯。


    小吳不和他一桌吃飯,把飯菜擺上桌,就自己去廚房吃。很大的一個飯桌,隻有蘇承德自己坐在那,顯得有些孤單。


    蘇輕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慢慢地靠近蘇承德,從身後摟住他的後背,像自己很小的時候那樣,吊在他老爸身上。小時候覺著蘇承德真是肩寬背厚,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把他背起來,現在他卻發現,蘇承德好像縮水了,竟然怎麽看怎麽單薄起來。


    隨後,蘇輕的目光越過蘇承德的肩膀,往桌子上看去。


    這麽多年了,老頭也沒改善過自己的生活,如果不是出去應酬、在家裏自己吃的話,就從來都是粗茶淡飯,也不講究,隔夜米飯拿蔥油隨便炒炒,他就能吃得挺香。


    蘇輕暗自歎了口氣,忽然,他整個人一震——桌子上除了蘇承德自己的碗筷之外,還擺著其他兩幅。


    一副是給蘇輕他媽留著的,這個父子兩個心照不宣,那另一副……


    他眼圈一熱,脫口叫了一聲:“爸呀……”


    正在狼吞虎咽的蘇承德動作一頓,狐疑地四下打量了一下,高聲叫保姆:“小吳,小吳?”


    小保姆應聲出來:“哎,叔,怎麽了?”


    蘇承德問:“我剛才好像聽見有人說話,是你不是?”


    小吳一愣:“我?我沒有啊。”


    蘇承德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點點頭,不再糾纏。蘇輕歎了口氣,繞過飯桌,才想在蘇承德對麵坐下。


    可是這時候,窗外好像有一個黑洞似的,拚命把他往外吸,蘇輕伸長了手,去夠咫尺處的蘇承德,卻抵不住那股巨大的吸引力。


    “爸!爸!你拉我一把……”他大聲喊著,但蘇承德聽不見,蘇承德隻是有些疑惑地抬起頭,目光望向蘇輕的方向,好像隱約也能感覺到有點什麽東西不對勁似的,過了一會,又覺著自己是神經過敏,搖搖頭,繼續低頭吃飯。


    蘇輕覺著自己被一陣颶風卷走,昏天黑地,然後身體忽然下墜,他猛一抽搐,睜開眼來。


    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硬板床上,一個幹癟瘦小的老頭,正伸長了脖子看著他。老頭看見他睜眼,咧開嘴一笑,一口牙長得裏出外進的,非常抽象,臉皺起來,活像一朵大菊花:“哎喲,後生,醒得快嘛。”


    蘇輕瞳孔縮了一下,翻身坐起來,一條腿上傳來的劇痛讓他動作一滯,偏過頭有些戒備地看著這打扮得僧不僧道不道、十分非主流的老頭。


    老頭樂嗬嗬地倒了杯水遞到他麵前,蘇輕卻沒伸手接,隻是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不善地問:“你是什麽人?”


    “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懂尊老啦,瞧瞧,我老頭子拚著這把老骨頭把你拖回來,救人還反倒落了一身不是。”


    蘇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自己受傷的腿被簡單處理過,還包紮了,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就聽見這老頭子接著說:“難不成你願意和一具屍體躺在那犄角旮旯裏,等著警察局請你去喝茶?”


    蘇輕一顫,直直地瞪向這老頭:“你看見死人,還敢把我弄回來,你是什麽人?”


    “哎呀哎呀。”老頭子不回答他的話,搖著頭,不慌不忙地從床頭摸出一杆煙杆子來——蘇輕一直覺著他老爸抽旱煙就夠複古的了,沒想到這還有一個抽煙杆子的山頂洞人。


    老頭自顧自地噴雲吐霧起來,看來完全沒有要回他話的意思,蘇輕忍著疼,呲牙咧嘴地把自己兩條腿從床上挪下來,放眼打量起這間屋子。


    這一看,他才發現這屋子的詭異之處——地方不大,水泥地麵,門口掛著一把桃木劍,四處散落的都是些黃符紙、朱砂之類,蘇輕眼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問:“我說,你是幹什麽的?”


    隻見老頭嘴裏悠悠地吐出一口白煙,慢條斯理地說:“大運小勢,乾坤五行,天地盡歸於老夫之心,算你一生坎坷劫數,算你盡來桃花幾多,嘿嘿,老夫便是那……”


    蘇輕“呸”了一聲,一隻腳撐地,把自己支撐起來:“敢情是個算命的老騙子。”


    老頭吹胡子瞪眼,拿煙杆子去打蘇輕,被蘇輕一把抓住,麵色不善地丟回到他懷裏,心裏轉了幾個念頭,想起了點事,就拖著一條傷腿靠在一個大木櫃子上,雙手抱在胸前盤問:“哎,老頭,問你,是不是就是你糊弄的劉大慶那個二百五替你出頭,招來一幫人群毆他的?”


    老頭搖頭晃腦地說:“那位善人哪……唉,不瞞你說,老夫我算出他近來將有一劫,哎呀那是可大可小,運氣好的話挨一通拳腳,若非如此,便是血光之災,他與我有緣,我這是借勢替他化去……”


    蘇輕說:“你說人話,別扯淡。”


    老頭癟癟本來就很癟的嘴:“是我。”


    蘇輕冷笑一聲:“然後你自己跑了,後來回去是看看劉大慶死沒死吧?”


    老頭梗著脖子:“胡說八道,我那是看他劫數化過去沒……”


    蘇輕皺起眉:“那個人……他真死了麽?”


    老頭噤聲了,幹癟的臉上露出一點高深莫測的神色,又重新把煙杆子叼回到嘴裏,深吸一口後吐出來,這才在一片雲霧繚繞之後,低低地說:“死透了,這個人死得可不簡單,依我看哪,是活生生地被嚇死的。”


    蘇輕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再一看這算命的老騙子,心裏就淡定了,心想這貨說話估計和放屁沒啥區別,聽他的做什麽。


    他於是吃力挪動起腳步,要往外走,身後老頭又悠悠地接了一句:“你若出此門去,定有血光之災,年輕人,三思而後行啊。”


    蘇輕腳步一頓,回過頭去,從這個角度看,這老騙子在一片煙熏火燎之中,仿佛真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似的,忍不住問:“你說得……是什麽意思?你為什麽要救我?”


    老頭無聲地笑起來,他年紀大了,眼珠卻不像普通老人那樣顯得渾濁,隱隱地還從黝黑的眼珠中透出一點光亮來:“我知道你天賦異稟、身懷絕技,與常人不同,還知道你近日不順,將有大劫,不過麽……也不是不能躲過。”


    他說到這停下來,見蘇輕正看著自己,便伸出手呲牙一笑:“老規矩,度小劫三百,大劫五百,你這個麽……危險之至,還得多加二百,隻收現金,不劃卡,支票不要……”


    蘇輕假模假樣地笑了笑:“老神仙,你這麽神,知道我姓什麽叫什麽家住哪裏我媽身體好不好麽?”


    老頭擺擺手,真事兒似的掐掐手指,頭晃尾巴搖地說:“年輕人孝心不小嘛,放心,依我看哪,令慈正是春秋鼎盛之時,是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命格,今年宜多出門,住在窗戶朝南開的屋裏,定能大吉大利,平平順順。”


    蘇輕:“去你大爺的,我媽早死了。”


    老騙子噎了一下,擺手說:“對的嘛,令慈已過了忘川河,轉世投胎去了,上輩子塵歸塵土歸土,自然不算數,老夫我給她算的是這輩子的命格。”


    蘇輕不理會他胡說八道,心裏還真想起一件事來,從兜裏摸出三百塊錢,想了想,又塞回兩張,在老騙子饑渴的目光下,把人民幣丟到他懷裏:“你上劉大慶家,給我把一個叫屠圖圖的小孩接出來帶到這來,回來我就再給你一張。”


    老騙子說:“兩張!”


    蘇輕痛快地答應:“行啊,去吧。”


    心想,給你才怪。


    老騙子把自己折騰了一番,還戴上副墨鏡,裝成個盲人,不知從哪裏還撿了根棍子,四處亂敲地出門了,蘇輕這才呲牙咧嘴地跪在地上,拆開腿上的繃帶——他還不清楚打傷他腿的那枚子彈還在不在,實在信不過老騙子的包紮技術。


    就在這時,胡不歸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蘇輕,你人是不是在c市?”


    蘇輕手底下一頓,胡不歸聽不見他回話,急了:“你是不是碰見‘他們’了?有沒有受傷?現在情況怎麽樣?”


    他話音裏的急切不摻假,蘇輕感覺得到,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然而手指在假耳釘上輕輕觸碰了一下,又縮了回來。


    蘇輕垂下眼,慢慢地拆著繃帶,心裏想著,算啦,這回我還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吧。


    那時候蘇輕要死了,胡不歸卻以為他被灰塵嗆著了,現在胡不歸快急瘋了,蘇輕卻以為他隻是出於職責,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這麽看來,其實“以為”這個詞,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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