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隊頂層是個不大常用的活動場地,很久沒有人來過,一開門能聞到裏麵塵土的氣息,拱形的天花板高高吊起,腳下是猩紅色的地毯,人踩上去覺得軟綿綿的,走起路來能悄無聲息,四周是巨大的落地窗,有些老舊的淡金色窗簾被高空灌進來的風吹起,獵獵地響著。


    胡不歸走進去的時候,熊將軍就背對著他,正站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前往外望著什麽,沒有警衛員。


    “把門關上。”熊將軍說。


    胡不歸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大廳角落裏的監控器,熊將軍並沒有回頭,卻好像看見了他這個動作一樣,低聲說:“已經關了,放心。”


    “已經關了”胡不歸才不放心,他心想熊將軍有什麽話不能在會議室或者辦公室說,非要跑到這裏來呢?


    熊將軍就回頭對他招招手:“你過來看。”


    看什麽?


    胡不歸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歸零隊總部距離市區有一段距離,地勢很高,他們站的地方又幾乎是附近最高的建築,往遠方望去,城市、道路、立交幾乎是一覽無餘的。


    天色已經將近黃昏,太陽沉到了地平線以下,城市的燈光開始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星空大地,所有的顏色全部暗淡,隻剩下人造的燈火。


    胡不歸有些狐疑地掃了熊將軍一眼:“將軍,怎麽了?”


    “有時候,你看著這些,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不能發生的。”熊將軍不著邊際地說,“一個人,充其量能舉起個幾百斤重的東西,跑上幾十公裏的路,活不過百十來年,吃五穀雜糧,從這裏老遠一看,連隻螞蟻都仿佛比一個人大似的。”


    老將軍趴在欄杆上,眯起眼,指著遠方的城市:“可是你看,那都是人造的。我們日複一日地都這麽生活,乍一看,幾十幾百年都過著同一種日子。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有那麽多神秘到你都想象不到的力量,總覺得出不了什麽岔子。”


    胡不歸不知道熊將軍怎麽忽然就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了,心裏想難道人老了就容易傷春悲秋麽?


    熊將軍沉默了半晌,這才低下頭,好像才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問:“現在怎麽樣了?”


    “各國各地都已經建立了聯係,能動用的科研機構全部緊急調入,目前沒有什麽地方繼續報告說發生爆炸,但是對‘睡眠病’仍然沒有頭緒。”胡不歸頓了頓,“據內部資料,世界上確診人數已經上升到五百多例,我們國家現在有九十多例,患者基本上集中在以z市附近,以z市為中心,輻射範圍達到了一百二十公裏,還在往外擴展。”


    熊將軍聽完不予置評,點點頭,片刻,又問:“輿論方麵呢?”


    胡不歸說:“還沒有失控,z市暫時戒嚴,對外說是一種高致病型流感。死亡人數和真實確診人數沒有泄露出去。”


    “關於新恐怖主義和戰爭的謠言呢?”


    “還好,主流媒體和網絡上已經陸續請專家出來辟謠,目前國內沒聽說有哪裏因為擠兌或者搶購造成什麽事故。”


    熊將軍伸手抓在欄杆上,蒼老的皮膚上青筋微微露出來,他輕聲說著:“那就好,那就好。”


    胡不歸眉尖一動:“您……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告訴我?”


    熊將軍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說:“二十五年前,我還是個年輕人,剛剛入伍沒多長時間。當時,有兩個學者牽頭,啟動了一個研究項目,就是‘烏托邦計劃’,掛在軍工的名目下,資金是國家撥的,建立第一個基地的時候,負責基地安保工作的人,就是我。”


    胡不歸一言不發地聽著,關於烏托邦的黑曆史,之前並沒有人很係統地告訴過他。


    “那兩個學者,我估計你心裏也有數了,一個就是現在住在六樓的程教授,另一個人姓鄭,名字叫鄭清華,是最頂尖的人類學博士。而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是關於能量和人類進化的無限種可能性的。”熊將軍頓了頓,“但很諷刺的是,程教授有一個程歌那樣的兒子,鄭博士本人就有白化病患者。”


    “就是他們後來做出了藍印麽?”胡不歸說。


    熊將軍點點頭:“這個計劃整整延續了十年,人類曆史上第一個成功的藍印才誕生——就是鄭清華本人,能量晶係統修複了他的基因缺陷,而對應的灰印,就是他的親妹妹。也就是那時候,程教授和鄭博士兩個人針對‘藍印’這種不自然的產物,發生了分歧。”


    “鄭清華拿自己的親妹妹……”胡不歸說到這裏,忽然住嘴了,他想起許如崇還是傳說中鄭清華的養子呢,不也照樣被放棄了麽?


    “還沒等他們解決這個分歧,烏托邦項目就被叫停了。”熊將軍說,“鄭婉,就是當時的那個灰印,因為精神崩潰,犯下了故意殺人罪,而後畏罪自殺。”


    “這個研究本身太危險,上麵下了一道命令,要求銷毀所有研究資料,封鎖基地,可是就在銷毀資料的前一天,鄭清華失蹤了。”熊將軍頓了頓,補充說,“他是藍印,除了他本人,當時沒有人了解藍印究竟和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後來你就知道了,鄭清華不知接受了什麽人的幫助,在逃中仍然不放棄他的實驗。我接到秘密指令,成立歸零隊,專門負責收拾藍印。然而除此以外,沒有人知道,鄭清華在和什麽人合作,對方能弄出這麽大的動靜,武裝力量來自於哪裏。現在的烏托邦組織有多大,鄭清華銷聲匿跡這許多年,他的研究究竟到了哪一步……”


    熊將軍搖搖頭:“隻有一點我能明白,十多年來,這個神秘莫測的烏托邦組織一直藏頭露尾,而現在它等於是高調向全世界展示自己,這是在宣戰,意味著他們終於有了足夠的籌碼。”


    胡不歸皺著眉看著他。


    “不要說藍印這種……他們在身體素質、敏捷度上比普通人不知要強上多少倍,就是對方所掌握的我們沒有的技術,就是個不可忽視的威脅,”熊將軍的話音停頓了一下,正色下來:“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所有人都對這種所謂的‘科技型恐怖主義’低頭,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


    胡不歸脫口就想說“不會有那一天”,可話音卻卡在喉嚨裏,看著熊將軍難得沉下來的臉,怎麽都說不出口。


    “你是正規軍人出身,是國家精英,維護社會安全,隨時有權限製裁恐怖分子。”熊將軍笑了笑,“小胡啊,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和藍印的位置反過來,你要怎麽辦?”


    “發生了什麽事?”


    熊將軍卻不回答,隻是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你告訴我,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怎麽辦?”


    “我相信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胡不歸想了一會,才說,“我不是那種特別精明、聞一知十、心裏很有算計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就不會違心做自己不願意的事。”


    熊將軍目光灼灼地看了他片刻,然後掏出一串鑰匙,塞進他手裏。


    胡不歸一愣:“這是……”


    “記著你今天說的話,總有一天,你用得著這東西。”熊將軍卻不打算再和他說話了,擺了擺手,“去忙你的吧。”


    胡不歸覺著自己可能確實不是那種很精明的人,他心裏有很多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熊將軍轉過身去,隻給了他一個背影,看來是不想再透露什麽了,胡不歸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聲“是”,帶上門離開了八樓大廳。


    就在他離開大約一個小時以後,一個警衛員拿著熊將軍的電話上來,熊將軍接過來,看了這個明顯是生麵孔的“警衛員”一眼,接過了電話,放在耳邊一言不發地聽著。


    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遠遠地望去,城市的霓虹好像一片落到地上的銀河一樣,閉上眼,都仿佛能聽到那鼎沸喧囂的人聲。


    那些燈火明明滅滅地映在熊將軍因為蒼老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裏,仿佛在上麵鍍了一層流光溢彩的膜,他不再滿麵堆笑,眼角的皺紋深深地凹進去,嘴唇抿得緊緊的,嘴角略微下拉,就像是個大理石雕成的石像。


    終於,熊將軍開口了,他低低地說:“我知道……是,這一天我早就準備好了。”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掠過一抹笑意一樣,掛斷了電話,交給那陌生麵孔的“警衛員”。


    “走吧。”他說完,從容地轉過身,大步走在前麵,頭也不回,就像個義無反顧的英雄,像個……殉道者。


    這天晚上,熊將軍反常地招呼也沒打一聲,就突然離開了歸零隊總部,胡不歸攥著那串神秘的鑰匙,感覺有一絲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三天以後,方修突然拿著一份報紙,連門也沒敲就闖進了胡不歸的辦公室:“胡隊,你看看這個。”


    胡不歸掃了報紙上的頭版一眼——“啟動造神計劃”。


    他點點頭,顯然是已經看到過了,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方修壓低了聲音:“你看這裏‘十三國家聯合啟動烏托邦科研計劃,世界將進入奇跡紀年’,這不就是各國政府聯合發表聲明,承認烏托邦合法性麽?我看了看,我們國家沒有簽名,可是就從媒體的態度來看,不簽名隻是態度曖昧,絕不是反對。”


    胡不歸就從抽屜裏拉出一份文件,推到方修麵前:“我正要跟你說,明天上麵會下來人,對總部進行政審。政審每年都有,但一般都是年底或者年初,從來沒有在這個當不當正不正的時候來過人,你順便通知一聲,讓大夥心裏有數。”


    方修屏住呼吸看著他:“這個是……這個是……那熊將軍呢?熊將軍為什麽不站出來說句話,到底上麵是怎麽回事?怎麽會忽然……”


    “我嚐試過聯係熊將軍,一夜之間號碼全都變成了空號。”胡不歸在辦公桌上的鍵盤上敲了幾下,然後把顯示器轉了個角度讓他看清楚。


    他搜的是“熊茂林”,就是熊將軍的本名,搜索引擎下空蕩蕩的一片,一行小字提示“您要找的是不是熊貓林林?”


    方修一瞬間就覺得當頭被澆下了一盆冷水,怔住了。好半天,他才微微低下頭,正好對上胡不歸幽深的目光,張張嘴,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胡不歸輕輕地說:“你去吧,不用擔心,天塌不下來,塌下來還有我扛著呢。”


    最黑暗的時代,終於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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