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捷猛地僵住,幾個人有些草木皆兵地往四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李三兒才問:“小安,你……鬧肚子?”


    安捷食指豎在唇邊,靜謐了一會,那細微的、泠泠的笑聲又起,這回好似比剛剛聲音響了些,眾人可都聽見了,老馬臉色一下白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老行商哆哆嗦嗦地叨咕了一句:“鬼都會哭,可是會笑的……是索命厲鬼。”


    李三兒一臉哭相:“這、這不是孟姐嗔怪咱們把她一個人撂在那,找來了吧?”


    莫燕南用力一拍李三兒的肩膀:“知曉,作為科學工作者,你不該有這種想法。”


    “可可可可是……”


    “我去看看。”安捷突然打斷李三兒,後者被這一嗓子嚇得沒了聲,用看怪物史萊特的目光看著安捷,心裏一再告誡自己,將來孩子一定得教育好了,有多大毛病都沒事,就是不能有這種關鍵時刻出幺蛾子的好奇心,埋個人不吐骨頭的雪山他想看看,大沙漠裏的海市蜃樓他想看看,詭異古城裏笑嗬嗬的女鬼他又想看看……人生啊。


    安捷一走沒走動,低頭一看,是李三兒一隻手勾住了他的衣服,李三兒一雙水汪汪的小眼睛沉痛地望著他:“安哥,安大爺,您別精力旺盛了行不行,兄弟、兄弟膽小啊……這大姑娘笑得怪慎人的,指不定生前有什麽冤情呢,您說您又不是在開封府當公務員的,沒這業務管閑事,咱自己走自己的,別、別找事……”


    他話說了一半突然僵住了,一陣微微的風刮過來,帶著某種甜膩極了的香……地下,怎麽會有風?


    好像什麽人輕輕地吹了一口帶著脂粉味的氣,尖細的女聲在他背後悠悠地歎了口氣,隨後悠悠地唱到:“石家金穀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李三兒“嗷”一聲怪叫,活像隻讓人點了尾巴的貓,一躥就躥到安捷身上了,他這五大三粗的身板一撞不要緊,安捷一個趔趄,好容易穩住了腳步。


    老馬站得離他比較近,想也沒想,回頭就放槍。


    “別……”莫燕南張張嘴沒來得及製止,就愣在了原地。


    李三兒的背後空空一片,什麽都沒有——老馬打出的子彈直直地射入大殿的柱子裏……莫燕南揉揉眼睛,那子彈就這麽沒進去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子彈快接觸到柱子的時候沒進了柱子裏,而柱子表麵,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李三兒的嘴看來是沒機會合上了。


    沈建成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安捷皺了皺眉。


    沉寂之中,妖物之城感覺到了來自闖入者不友善的氣息,像是某個不詳的閘門被打開,那令人不安的女子的笑,神經質的歎息和輕輕地念著含糊不清的詩歌的聲音越來越響,好像盤旋在整個宮殿的四麵八方,又好像就在人耳邊……跗骨之蛆似的,折磨得人從五髒六腑裏往外冒涼氣。


    “鎮定,老馬鎮定點!”安捷放大音量,可是他的聲音大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鬼女人聲音也隨著放大了。


    “石家……”


    “石家金穀……石家金穀……”


    “石家金穀重新聲……重新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放鬆地搭在槍的手柄上,閉上眼睛。


    那個人對他說過,感官迷亂的時候,就閉上眼睛,眼睛是心的窗戶,可有時候亂花漸欲迷人,會讓人被很多東西所迷惑。


    驀地,他飛快地掠出去,目標是那金鑾殿上高高在上的寶座!笑聲越來越尖銳,一開始的清脆柔軟仿佛蕩然無存,隨著他的靠近幾乎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就像……那大沙漠裏的人麵怪物。


    安捷一腳踢過去,厚重巨大的龍椅竟被他這一腳給踹了開去,龍椅背後竟然有個小隔間,隔間的門已經被漫長的時空腐蝕了,隨著屏障被踢飛,冒出一股濃濃的黑氣,那黑氣好像有意識似的,在空中漫散停頓了片刻,猛地向安捷撲過來。


    “此日可憐偏自許,此時歌舞得人情……”這一聲尖叫在安捷耳畔炸開,他後退半步,一腳踏空,眾人險些驚呼出聲,他卻堪堪地一個漂亮的後空翻,穩穩當當地站在下兩階上,沒再理會空中恐怖的黑煙,端起原本背在背後的輕機槍,衝著龍椅背後裂開的洞口一陣掃射。


    “君家閨閣不……吼啊啊!!”


    所有人都捏了把汗,安捷這男人,關鍵時刻太不靠譜了!就在黑煙堪堪要觸到他時,慘叫聲不負眾望地響起來了,安捷的土匪式掃射終於收到了預期效果,黑煙停頓了一下,隨即沒有生命力地散開了。


    裏麵的東西看來已經死了。


    李三兒張張嘴:“安司令這個這個……是八路的幹活?”


    安捷狼狽地退後幾步逃離黑煙的攻擊範圍,聞言衝李三兒一笑:“不是共軍狡猾,實在是國軍無能——這東西會說會笑還會背詩,背的什麽我還都沒聽說過,你們猜是什麽東西?”


    李三兒使勁搖搖頭:“我我我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安捷沒理會他,期待地盯著那個洞洞看。


    “陳王宴平樂,季倫宴金穀,石家金穀重新聲說的是石崇。”沈建成飛快地說,“這首詩好像是寫石崇和綠珠的。”


    莫燕南深吸了一口氣,和安捷一樣,眼睛緊緊地盯著那龍椅後黑煙漸散,視野漸漸清明的窟窿,無意識地接口:“是喬知之的《綠珠篇》。”


    綠珠?


    安捷下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腕子上緊緊箍著的珠子,是箍著,方才清醒緊張沒顧上,此刻卻覺得那珠子好像在往他肉裏鑽似的,有些發疼了。心思一動,才要說什麽,卻聽見李三兒一聲驚呼。


    黑煙散去,一個美人的頭從洞口探出來,直勾勾地看著他們……美人的身體,是一條長長的、滑溜溜的……蛇身。


    “美杜莎……”莫燕南扶了扶眼鏡。


    “我的姑姥姥,這不是魯迅先生那百草園裏的美女蛇麽?”李三兒打了個寒戰,“這怎麽什麽東西都有人頭啊,咱們別是闖進人家妖精窩裏了吧?”


    “看樣子這幫妖精還想把咱們留下當壓寨相公。”安捷涼颼颼地說。


    老馬手上的槍“啪嗒”一聲落了地,老行商指著美女蛇張張嘴,從牙縫裏啞聲蹦出幾個字:“蛇……女娘娘,你你你打死了蛇女娘娘……”


    沙漠裏的行商都是向天討生活的,說不迷信是不可能的,這麽惡劣的條件下,有的時候迷信反而成了人心裏的支柱,隻是沒想到他們拜的圖騰是這麽個詭異的東西。沈建成一愣之下也不知作何反應,一個不留神卻見老馬連滾帶爬地推開安捷衝上了玉階,顫顫巍巍地跪倒在蛇女麵前,虔誠地俯下身去:“蛇女娘娘大慈大悲,凡人無意驚擾……”他嘴裏嘀嘀咕咕地念叨著什麽最後聽不見了,安捷用手抓了抓自己半長的碎發,歎了口氣,抱著輕機槍往旁邊退了幾步,想等著他完事,起碼道個歉,畢竟不管怎麽情況緊急,傷害了人家的信仰……而這往後的路上,幾個書呆子是指望不上的,還得多多倚仗這經驗豐富的老行商。


    幾個人各懷心思地注視著老馬參拜“蛇女娘娘”,忽然,老馬直起身體,回過頭來,衝所有人一笑,這笑容嬌柔極了,甚至帶了那麽一點的嫵媚,配上老馬那張西北漢子的臉,在電筒的光下好像還閃著悠悠的綠光,真把人嚇得不輕。


    安捷扣起機槍:“老馬?”


    老馬歪歪扭扭地站起來——那姿勢就像是蛇用不慣人類的雙腿一樣,一扭八道彎,春滿乾坤地抬腿從玉階上走下來。


    李三兒瞪大了眼睛:“媽媽呀,老馬讓蛇精附身了!”這回沒人糾正他的偽科學,因為眾目睽睽之下,大家都清楚地看見,老馬的嘴唇裏冒出一跳蛇信子,一吐一收。


    還不待離他最近的安捷有什麽動作,猛地一聲槍響,老馬晃了一晃,詭異的笑容轉向了開槍的沈建成,隨即倒下去了,他身體在倒下去的瞬間好像僵硬成了一塊石頭,五官七竅,所有有空的地方都爬出細細的畫蛇,吐著信子,四散遊去。


    “天……”莫燕南低低慘慘地歎息了一聲,餘下的話都卡在哆哆嗦嗦的嘴唇下,再不能說出口了。安捷目光陰鷙地看了沈建成一眼,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正派的考古老人眼鏡後邊的目光在冷寂的大殿中和亮過頭的電筒下有些晦暗不明的東西。


    “保持安靜,離開這裏。”安捷低低地衝三個人吼了一聲,他話音沒落,一聲有些熟悉的,長長地嘶吼衝天而起,老馬再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背後有窟窿的牆壁轟然倒塌下來,露出一行龍飛鳳舞的血字:


    秦淮月 霸陵雪 千秋萬古一雙人


    一代容顏 高樓夢斷一時間


    百年離恨 星移鬥轉了無痕


    隻教你 來時眾眾 去時獨獨


    像是剛剛寫上去的一樣,最後一個“獨”字被流下來的血痕拉走了型,而老馬的臉色慘白,胸前被沈建成一槍打穿的血洞裏麵的血液好像自發地跑到了牆上去似的,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他“嘿嘿”地笑著,喉嚨裏“咯咯”幾聲,含糊不清地好像是一句“來時眾眾,去時獨獨”。


    安捷抬起輕機槍照著這半人不鬼的東西腦袋就是一梭子子彈,“老馬”整個腦袋被轟成一個血肉模糊的肉球,他痙攣了幾下重新倒在地上,像死魚似的翻滾起來,指著安捷,嘴裏咯吱咯吱地發出非人的聲音,隻有最後幾個字依稀可見,像是“鬥轉星移”,然後便不動了。


    活著的四個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然而這鬼地方總是不讓人喘口氣,果然是高樓夢斷一時間——他們腳踩的地麵劇烈地晃動起來,巨大的宮殿,要塌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第一更,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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