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匆再一次睜眼的時候,是被活生生疼醒的。他發現自己趴在一張幹淨、卻說不上整潔的床上,一堆地圖,畫冊以及亂七八糟的書籍被推到一邊,勉強給他留下那麽一個可以躺人的地方,背部不時傳來一陣一陣極其挑戰人神經的疼痛。


    莫匆費力地偏過頭去,看看究竟是哪個蒙古醫生麻藥都不打,就直接在自己身上下刀子。這一看不要緊,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起來:“……安捷?”


    他顫抖的原因無非兩個,一個是疼的,一個是嚇的。誰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家良民鄰居一小高中生,拿著把刀在自己背後割肉也得嚇著,總的來說莫匆現在神智還清醒,沒抽過去,就說明心理素質還不錯。


    “喲,醒了啊?”安捷的口氣非常輕快,輕快到有點沒心沒肺的地步,他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對了,我知道你這血流這麽多肯定渴,不過我這騰不出手來,回頭一會把這點碎肉割完了再給你倒去,忍會兒。”


    說話是說話,可是這兄弟這手是一刻不停,他動作說不上快也說不上慢,好像周末自己一個人在家放鬆地切菜做飯一樣,有種特別的悠閑和熟練。莫匆心裏突然有點發寒,咬緊牙關,防著自己痛呼出聲。


    安捷是什麽人?他從哪裏找到的自己?他怎麽敢把這麽一個渾身是血、旁邊有刀的人扛到自己家裏?他又為什麽不報警不找救護車,自己動刀子?


    莫匆覺得大腦裏的那根神經線被這一下子湧進來的問題給堵住了,邏輯區間集體短路,隻能咬著牙,緊緊地攥著床單,忍著這個隱藏在廣大人民中間的變態,一邊用口哨吹著跑調的鄉間小曲,一邊不緊不慢地把他當死豬切。


    有人說,肉體的痛苦遠遠趕不上精神的痛苦。現在莫匆覺得這麽說的人完全就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在那做西子捧心狀裝憂鬱,都應該發配到渣滓洞紮竹簽子去。


    那一下一下的鑽心似的疼痛好像在刮著他最後的神經和理智,“噗”一下,他把床單硬是抓破了,忍不住慘叫出聲,隨即他猛地反應過來,把手腕遞到嘴裏狠狠地咬住,不讓自己再有機會示弱。


    安捷聽見他慘叫頓了一下,半天,才想起什麽似的“哦”了一聲:“我說怎麽好像忘了點什麽事呢,忘了給你打麻藥了。”


    那一刻莫匆相信,自己連死的心都有了。


    原來安捷不是個蒙古醫生——他分明就是個獸醫都沒畢業的實習生!


    “還能再忍忍不?”安捷敲了敲他的腦袋,莫匆喘氣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見他不回答,安捷省事地自動把他的沉默歸為是認同,於是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這獸醫笑眯眯地說,“那我就繼續了,反正沒多少事了,打麻藥也挺麻煩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莫匆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十八層地獄做蹦極運動,上去下來,再上去,再下來,跑調的口哨聲是這詭異背景的伴奏,他的意識在疼痛至麻木後昏迷、和清醒中受難間徘徊,覺得滿清十大酷刑也不過如此。


    多年以後莫匆回憶起這件事,才明白那時候的自己為什麽鬥不過睡獅翟海東。因為這些男人都是瘋子,而其中瘋得最厲害的,就是當年的安飲狐——安捷。他以精湛的演技扮演了一個正常人,混跡在人類社會中,仿佛隻要他願意,他能呈現出各種性格及身份氣質的人。


    他可以風度翩翩,可以野蠻淩厲,甚至可以精確地操控好像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溫柔神色……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作為一個瘋子,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


    然而他莫匆,卻偏偏栽在了這個瘋子手裏。


    安捷綁好了最後一條繃帶,完了工,一低頭就看見莫匆已經被自己折騰得慘兮兮的,意識不知道飄到哪個猴山上扯旗去了,忍不住站起來揉揉自己彎得時間有點長的腰,撇撇嘴:“就這,還好意思說自己混黑道?大棚裏長大的狗尾巴草。”


    他想了想,轉身出去找了個杯子,給莫匆到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櫃上他夠著不費勁的地方,以便他隨時醒隨時可以喝,然後把莫匆身上割下來的壞肉,那身血淋淋的衣服和砍刀弄出去毀屍滅跡了,這才把行李和自己收拾好。


    安捷瞄了一眼臥室裏占了他整張床的莫匆,又從櫃子裏拉出一條毯子,低低地罵了一句什麽,自己窩在沙發上湊合了。


    還不錯,淩晨四點半以前,總算見著相思已久的周公爺爺了。


    不知道是不是莫匆有點低燒,這一宿他亂夢不斷,一會是四哥麵無表情地站在翟老炮旁邊,手裏拿槍指著自己,一會是安捷拿著把小刀,笑得一副衣冠禽獸樣,穿著一身白衣服腳不沾地地向自己飄過來。


    原來人生中有這麽多的驚悚。


    ……


    第二天莫匆是被一陣對話的動靜吵醒的,雖說傷口都被處理好了,但畢竟身體還不大聽使喚,他一邊小心地調整著自己的姿勢,一邊分著心聽外邊人說話,自家妹妹的聲音不會聽不出來,於是他馬上明白了,這是小瑜過來還鑰匙的。


    莫匆把身體微微撐起來,即使是這樣細微的動作,仍然讓他臉色有些發白,額角冒了一點汗出來。他喉嚨幹得難受,正瞥見床頭櫃上的水……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隔了夜,但是眼下也不是講究的時候,還是端起來慢慢地喝了進去。


    外麵的女孩子好像很開心地笑了一陣子,然後道了謝走人,隨後安靜了一會,安捷以一種懶散的、腳底拖著地麵的方式走過來,推開了臥室的門,並且非常不雅地靠在門框上打了個哈欠,眼睛半睜不睜地打量著他:“我說你怎麽膽子那麽大呢,敢情是有金剛不壞的小強之身,這才一宿就能坐起來了……嗯,不錯不錯,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繼續活蹦亂跳了。”


    莫匆有些戒備地看著他,沒出聲。


    安捷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夢遊似的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手裏端了碗粥:“對不住,我這不是什麽專業療養院,勉強適合人類居住,你就湊合吧。”


    莫匆沒有接,緊緊地盯著安捷的眼睛:“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我會在你這裏?”


    安捷愣了一下,把碗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懶洋洋地靠在身後的大衣櫃門上,雙手抱到胸前:“你昨天晚上持刀暈倒在小區門口。”他言簡意賅地說——恐怕還造成了巨大環境汙染事件。


    莫匆也沒想到自己能走這麽遠,說實話多少有些後怕,要是自己這幅樣子回了家,還不知道得把兩個丫頭嚇成什麽樣。他微微皺起眉:“那你為什麽不報警?為什麽不打120?”


    “我剛從壩上回來,手機當時在家裏,”安捷坦然地接道,“據我目測,要是當時把你扔在那回家打個電話,等救護車來的時候,你就永遠活在你妹妹們心裏了。”


    這人是明顯地顧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輕。莫匆再不掩飾自己,眼神鋒利起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你一個中學生,處理傷口的手段這麽純熟?安捷,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個……”安捷一隻手指在下巴上點了點,表情有些為難。


    莫匆冷笑了一聲:“那時候跟著我的人是不是你?我這幾天才想起來……感覺被人跟蹤的時候,正是你剛剛搬過來一個月左右。你是誰的人?翟老炮?還是老洋鬼子?”


    安捷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大驚小怪:“迪斯尼不請你去做專業創意人員,真是他們的一大損失。”


    莫匆不吃他這套,仍然冷冷地戒備地看著他。


    安捷卻笑了。


    不同於平時的自然,而是帶著某種刻意的意味深長,非常做作的笑容:“我不是不能跟你說我是誰。”


    莫匆一怔,卻看見安捷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梁:“可是我昨天晚上折騰完你都四點多了,到現在也沒睡幾個小時,又被你妹妹吵醒,還沒來得及編出來——等我編好的你再問吧。”


    安捷說完,好整以暇地等著看這個叫莫匆的崽子抓狂的樣子,老實說他一個人溜達到關外旅遊了一圈以後,心情已經好多了,結果誰知道莫匆居然認認真真地想了想:“你想要什麽?”


    安捷看了他一眼,心說這小子倒是還真有點範兒,說起話來倒也人五人六的:“你又能給我什麽了?”


    莫匆輕輕地笑了一下:“那年四哥對我說過一樣的話,我說他救我一命,我可以把命還給他,現在……”莫匆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原本漫不經心開玩笑似的少年臉色突然冷了下來,毫不掩飾的。他幾乎下意識地頓住了話音。


    “你把命還給他……許老四?”安捷的腔調、表情、語氣一樣比一樣古怪,聲音低下來,一字一頓地說,“他算個什麽東西?”


    “他的確不算什麽東西。”莫匆低頭看看自己木乃伊似的後現代造型,忍不住歎了口氣。


    安捷沉默了一會,忽然直起腰來走了出去:“你給我記住,你這條命,是你爸給的。”


    作者有話要說:歎口氣,我可憐的學弟學妹們今天要軍訓了,讓我想起了瓦們去年隨訓的獸醫,不管什麽毛病永遠是開兩種藥……如果不幸在兩種藥的治療範圍之外,那就是大筆一揮三個字——轉五院~


    其實……當時我想,我也是很有做醫生潛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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