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捷沒理會莫匆好像被什麽打擊到了一樣的驚愕表情,帶了一點懷念似的神色,輕輕地說:“那個時候,r?李這個人,就是我們心裏的一個神話,我十幾歲那年父親去世,之後,他就成了我們導師一樣的人物。可以說,我們都是看著他的背影長大的。”


    “父親……‘我們’?”莫匆覺得這樣一本正經的敘述口氣有點奇怪,他看著這個好像一下子和自己拉開了距離的人——仍是少年模樣,卻在昏黃的燈光下,帶上了某種不同的東西。


    安捷點點頭,笑了笑:“不是親生的父子,他對我們,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從有記憶開始,我就沒有一個可以撒嬌著叫爸爸的人——莫匆,其實你不用怪社會又怨政府的,你已經很幸福了。”


    他沒有理會莫匆錯愕中帶了點不自在的表情,也沒有解釋那個“我們”指的又是些什麽人,兀自說下去:“那時候,李是個神話似的人,道上混的,哪怕稍微高級一點的混混都知道他,盡管都是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但是他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像今天的翟老炮……或者何景明?”莫匆插了一句。


    安捷一愣,隨即嗤笑出聲:“翟海東和何景明?北京城就算到了五環開外,也就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上海?不用說它隻是個大一點的城市,就算把周圍的江浙兩省都算到上海的直轄範圍裏,也不就是江南一隅麽?更不用說……翟海東這老廢物,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敢有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挑戰他的權威,他們算什麽東西?”


    這番話和那聲笑,都含著說不出的狂傲,莫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產生不悅的感受,眼前的男人看似不屑一顧的嘲笑言語裏,好像有種刻骨的悲愴,包括那些平鋪直敘的回憶,都像是一場老舊的黑白電影,劣質模糊的畫麵下,掩蓋了當初一切血淋淋的往事。


    “然後呢?”他試探性地追問了一句。


    “後來有一天,說來也算是機緣巧合,”安捷頓了頓,把下麵要解釋的話吞了回去,隻是一筆帶過,“我發現李就是害死父親的凶手。”


    安捷表情很平靜,輕輕地說:“我很震驚,也不知所措過,但是最後我還是決定……報仇。”


    “你殺了他?”


    安捷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我沒有親自動手,用了三年的時間下了個圈套,以李的驕傲,他隻能選擇自殺。”


    莫匆想了想:“他既然已經死了,那現在拿著這朵花回來的又是什麽人?和我爸會有什麽關係?”


    “我不知道莫教授的事。但是李——他當時是站在樓頂上,自己跳下去的。”安捷皺皺眉,指指自己的心口,“我一個故人放心不下,往他這裏補了一槍,你覺得……這種情況,他生還的可能性是多大?我們還親自驗收了那個摔成一團爛肉似的屍體。”


    “就這,翟老炮和那個姓何的嚇得像孫子似的?”


    安捷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也是你說的孫子們之一,夜路走多了的人,心裏都怕鬼。”


    “你不是殺過他一回?”


    安捷一愣,隨即笑意漸漸苦起來:“他也殺了我一回——他能在絕境的時候,做到先殺己後殺人……這麽多年,我從來沒能超越過他。”


    “因為你們都對付不了,所以你告訴我不要摻和這個死人的事情?”莫匆舒展了一下腰背,露出個懶洋洋的表情,“如果你真像你自稱的那麽老的話,我隻能說,你們都過氣了。”


    安捷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忽然發現這年輕人那認真睜大的眼睛有點莫教授的模子,雖然沒有那麽溫潤如玉的質地,卻也說不出的好看。他點點頭:“這是大人們的戰場,告訴你這些,是叫你好自為之,多餘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說著安捷站起來,“不管怎麽說,有我在,你們兄妹三個的安全,暫時不用你操心……”


    他話音沒落,莫匆突然大力把他按在老教授的寫字台上,撞得桌上的小書架倒了一片,年輕的男子熾熱的呼吸噴在安捷臉上和脖頸上,有種危險的氣息。莫匆一隻手箍在他腰上,一隻手卡著他的肩膀:“你現在還覺得,我是個需要你保護的孩子麽?安捷,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不是他們提起的那個姓安的神秘人物……你都自視過高了。”


    安捷卻一反常態地沒說什麽,隻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而後慢慢地掰開他的手,不管莫匆的關節發出抗議似的脆響,他推開年輕人,打開書房的門,在莫瑾和莫瑜兩雙眼睛的一路目送下離開了莫家。


    莫匆狠狠的一拳打在書桌上,頗為老舊的木頭桌麵竟然被他打出小個凹槽出來。


    那個人剛剛和他說“有我在,你們兄妹三個的安全,暫時不用你操心”,以一個自詡為父輩的身份。很久以前,他那麽渴望能有這麽一個成年人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像孩子們心目中永遠的英雄那樣,可是他沒有得到過。


    而現在,這個人輕描淡寫地對他說出來這句他期望已久的言語,他卻覺得異常的諷刺,和深深的無力感。


    安捷有著處在成人和少年中間的那種特有的清瘦,沒有很寬闊的肩膀,也沒有一張布滿滄桑的麵容,可是他會用讓人很不舒服的口氣,動不動就開口教訓,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過分甚至刻意曖昧的玩笑根本不在意。


    那眼神就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毛孩子,堂而皇之地說這是大人們的事。


    “哥……”莫瑾和莫瑜在書房門口有些不安地看著他,莫瑜輕輕地叫了一聲。莫匆閉上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氣,然後轉過身去,盡量讓自己臉部表情不那麽猙獰,擠出個笑容,相信比何景明那個麵癱自然不到哪去。


    “太晚了,你們倆沒事也洗洗睡吧,別充好學生了。”


    “哥,你表白了?安捷哥是不是打擊你了?”莫瑾就是拉到澳大利亞她也是莫瑾,不知道的還得以為她是存了心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去你的。”莫匆努力調整了一下心理狀態,有氣無力地推開擋路的莫瑾,走出書房。


    “哥,沒事。其實安捷哥這人吧,雖然平時挺好說話的,骨子裏又拽又獨,老有那麽點遺世……遺世什麽來著?”


    “遺世獨立。”莫瑜補充。


    “嗯,對,遺世獨立。”莫瑾一拍腦袋,“但是隻要他不是要化羽登仙……”


    “羽化登仙。”莫瑜繼續科普。


    “行了,我知道,不是還沒背到《赤壁賦》呢麽?”莫瑾翻了個白眼,“隻要他不是想成仙,還食人間煙火,你死纏爛打,總有一天他會被你打動的。”


    莫匆回頭瞪她:“莫瑾,你成心吧?”


    傻丫頭一臉無辜理直氣壯:“我成心什麽啊,那個耽美小說裏都這麽寫的,女王都拿忠犬沒轍!”


    “滾。”被當成忠犬的偽傲嬌憤懣,轉身回房間把門給拍上了。


    十秒鍾不到,莫匆又把門打開,臉色正經下來:“你們倆最近小心點,現在治安不好,尤其是你莫瑾,最近雖然你老實了不少,不過鑒於你的前科,我還得提一句——放學以後馬上回家,別上別的地方瞎跑去,聽到沒有?”


    “啊?”莫瑾一根筋的思維顯然不能接受這麽大跨度的換台,當機了。


    莫匆衝莫瑜意有所指地說:“小瑜,你多看著點她,真要是……真要是碰見什麽人的話,也機靈點,別讓哥操心。”


    莫瑜立刻明白,是跟那把寄到家裏來的凶器有關係,點點頭。


    莫瑾問:“碰見什麽人?有拍花子的?”


    莫匆冷笑一聲:“拍也拍不到你頭上,就你這樣的,倒貼人家都賣不出去。”碰一聲,把二百五丫頭嘰喳亂叫拍在了門外。


    安捷——遲早有一天,我會證明自己有資格站在你身邊,而不是……而不是一個晚輩!別以為你這老妖怪能冒充青少年,就拽得不知道還有西天孫大聖。


    上一年已經過了,北方卻還沒有萬物複蘇的跡象,然而種種事端,卻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第二個犧牲者很快踏上了極樂之路,另一顆光禿禿繡了花的腦袋被人發現了,目擊者是個“小姐”,扶著喝得醉醺醺的顧客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踩到的。


    腦袋的配套部件最後被警察從下水道裏拽了出來,散碎成一團,好像被什麽野獸攻擊了一樣,和腦袋有過親密接觸的,那位特殊服務人員的小姑娘,當時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為了社會的穩定,這起惡性事件被警方暫時壓下來了。而醉蛇親自帶著事故現場的照片找到安捷的時候,盡管已經麵目全非,後者還是認出來,這詭異的繡品材料,生前就是何景明的那個司機。


    警告越來越近了。


    醉蛇臨走的時候正色地問了他一句:“你打算怎麽辦?”


    安捷盯著那張照片,好像盯著普普通通的明星海報一樣漫不經心地回了他一句:“我不打算怎麽辦,也沒那個心事和李再鬥一場……我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他頓了頓,聲音越來越低“隻要莫家的那幾個猴孩子們平安,我這最後的債就還完了。”


    醉蛇沒說什麽,隻是歎了口氣:“安飲狐,義字頭上一把刀,你也好自為之吧。”


    安捷笑了笑。


    你家“義”字頭上有刀,醉蛇你個大文盲。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箱~是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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