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包裝男動了一下,安捷微微定住腳步,沒有回頭,拖著壓得低低的長音說:“如果我是你……就不會亂動,你可還欠我一顆炸彈呢。”


    他慢慢地靠近著坐在輪椅上的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顯得很放鬆,就像隻漫不經心地走過野羊群的食肉動物,評估著對方,也評估著自己,以找尋那個一擊必殺的角度。有的時候,雄狐,不僅僅是狡黠。


    輪椅上的人靜靜地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安捷把槍微微舉起來,離著大概一尺左右的距離指著他,卻不肯再往前走了,感覺那人的目光透過遮住了臉的巨大兜帽穿過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冷冷的,就像是變溫的爬行動物。


    一時僵持。突然,輪椅上疑似r?李本人的那位笑了一聲,和磁帶裏麵不知靠什麽機械發出來的、尖銳而不自然的聲音一樣,他輕輕的,甚至是口氣柔和地叫:“飲狐。”


    安捷笑了,眉目彎彎,五官一下子柔和了走進來的時候那種陰冷,就像對麵的隻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李,沒想到真的是你。”


    r?李慢慢地從袖子裏把手伸出來,安捷注意到他的手,極枯瘦,抬起來的時候,有種古怪的不靈便,他把兜帽取了下來,然後安捷見到了那張臉。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這不可思議的老人,說話會變成這樣的腔調。


    李沒有頭發,安捷甚至覺得,他連頭蓋骨都沒有,整顆腦袋的上半部分都是用某種金屬打造的,右眼明顯是假的,泛著冷冷的、沒有溫度的金屬光澤。沒有嘴唇,應該是嘴巴的地方,隻剩下一條縫隙。下巴上有一刀長長的刀疤,旁邊是翻起的皮肉,一直延伸到喉嚨處,那裏有個小小的,幫助他發聲的裝置。他的雙頰上所剩無幾的人類皮肉黯然無光地凹下去,皺紋和老年斑叢生,就像拍完恐怖片沒卸妝的。


    安捷皺起眉,李卻笑了,他不笑的時候已經能嚇壞花花草草,笑起來簡直就讓人恐怖到惡心——臉上那條縫隙往兩邊咧,微微張開,露出裏麵灰黑的牙床……和一排金屬做的假牙,他的笑聲從喉嚨裏伴著古怪的氣流響傳出來:“怎麽樣,嚇著了麽?”


    安捷歪起頭,好像仔細打量著這個人一樣。停了一會,他平靜地說:“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沒把槍頂到你額頭上,你這鐵板腦殼防彈麽?”


    李漸漸收斂了笑容,死死地盯著這個好看的年輕男人。很難描述r?李臉上是什麽表情,一般來說,那樣的臉上,無論他扭曲成什麽樣,正常人都難以用正常的觀點去判斷,安捷覺得對方唯一一隻屬於天然生長的眼睛看著自己,那一刹那,好像露出很複雜的神色,然後該是嘴的地方再次彎曲成一個往上的弧度,安捷判斷這應該是在笑,盡管他不明白有什麽好笑的。


    李搖搖頭,他隻能極小幅度地動作:“我聽說你被那小姑娘一刀捅進了醫院,還以為安飲狐已經廢了,沒想到,沒想到……”


    安捷斜瞟了一眼默無聲息的包裝男:“就算真是個廢人,剛剛被送了顆炸彈當禮物,也不好太窩囊吧?”


    包裝男突然開口,還是那幹巴巴的,變聲器裏傳出來的聲音,安捷突然很想拆開他的包裝紙,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瓤,至於這麽藏著掖著:“我知道那炸彈炸不死你,可是沒想到你非但沒有離開那個地方,反而會追上我……還找到了這裏。”


    安捷歎了口氣,好像不知道說什麽好似的,表情有幾分無奈。他看著李,以某種欣賞物品的眼光,隨後輕輕地說:“你如果想到了,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子,半人不鬼地堆在這。李,您說是麽?”


    李眯起眼睛,陰冷的眼睛盯住安捷。


    “您說是麽?”安捷不怕死似的,又問了一句,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這男人的表情,如同十年前一樣冷酷無情。


    半晌,r?李居然極慢極慢地點了下頭:“你說的有道理。”他說,身上抖動著的肌肉放鬆下來,靠在輪椅背上,似乎有什麽把握似的,“你說的有道理。可是飲狐,你現在,是要殺了我嗎?”


    這時被安捷一個手刀放倒在地的十六緩過口氣來,慢慢地爬起來,卻站在門口不敢輕舉妄動,安捷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自己手上的槍上,看了看r?李,把槍口微微往下壓了些:“你篤定了我不敢?”


    李笑起來:“不是不敢,是不能。飲狐,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你最大的弱點是太細致,凡事比人多想幾層,如果不是篤定,絕對不會出手,十年前我太相信你,讓你知道了那麽多不該知道的事情,讓你把我摸透了……可是現在,換成我掌握著你不知道的東西,你說,這是不是很危險?”


    安捷點點頭,垂下眼睛,下一刻,他突然調轉槍口,扣動了扳機,所有人都沒料到他突然發難,十六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突然開出來的血花,隨後載到下去。雨衣包裝男迅速地抽動了一下,被安捷一句冷冷的“我告誡過你不要亂動”給釘在了原地。


    一氣嗬成,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李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漂亮。”


    安捷不理會他,轉過頭去直直地盯著坐在床上的包裝男,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這在別人手裏,可能隻是個威脅……可是在安飲狐手裏,就沒人敢說,那玩意什麽時候會翻臉不認人,真的迸出槍子來。


    “我問你,你——或者李,你們兩個人都可以回答,打不打死你,我會再考慮,你們最好快說,否則在不知道這裏隔音效果怎麽樣的情況下,我沒有那麽大的耐心。”安捷說,“莫燕南是什麽人?”


    包裝男扭頭去看r?李,這老而不死是為賊的東西根本不在乎安捷的威脅,仍然一副四平八穩的樣子。安捷二話不說直接扣了扳機,子彈險險地從包裝男肩膀上擦過去,離他的腦袋隻差幾公分:“我說了我耐心不好。”


    “我隻是沒想到,你第一個問題是問莫燕南。”李開了腔,他用感興趣的眼神看著安捷,“飲狐,當年木蓮就說你骨子裏其實是個好人,我還當笑話來著……怪不得你能被她迷成那樣,這女孩聰明到幾乎稱得上是智慧的地步,可惜了。”


    他歎了口氣,好整以暇地看著安捷的牙關咬緊了,握著槍的手突然間露出青筋來。


    李說:“莫燕南是我的合夥人。我需要一些曆史方麵的資料,我需要這樣一個精通曆史的人……”


    “莫燕南?”安捷嗤笑一聲,“你在說夢話?我這雙眼睛還沒瞎,他這樣的人會和你扯上關係?”


    好像故意刺激他一樣,李搖搖頭,又一次提起崔木蓮:“飲狐,我說你不如你那個木蓮,你總是不相信。老莫的妻子是什麽樣的人?雖說最後離婚了,可是你能想象他們結合的可能性麽?老莫的兒子又是什麽樣的人?比起你自己來……恐怕也隻是年齡和閱曆的差距吧?還有他那小女兒……嘖,真是能幹,這樣的孩子,連我都要羨慕。”


    安捷沒做聲,靜靜地等著他說。說實話,莫燕南這三個孩子,除了莫瑾,他一直覺得那兩個不是都親生的,要是老書呆子有他兒子女兒一星半點的心機,哪至於這輩子就混得那麽狼狽?


    “老莫也年輕過,”李慢條斯理地說,有點像是說評書的,“他年輕的時候和他的兒子有點像,當然,沒那孩子那麽偏激,可是他也有野心,想向所有人證明自己,那時候搞的一個東西,發表出論文,可是沒人能欣賞……”李頓了頓,看著安捷,耐心地解釋,“這是什麽東西,恐怕我當年沒讓你知道,現在也不能告訴你。”


    “然後?”


    “所以我們一拍即合,”李這時做了個動作,他把自己的兜帽重新拉上,枯木似的雙手縮回誇大的衣服裏,聲音輕得好像一吹就消散了,“可惜了……可惜莫匆出生以後,他突然不想和我再合作研究下去,我一直沒想通這是為什麽。飲狐,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別拖延時間,想讓我打死他麽?”


    “嘖,你這孩子,真是——你說他不合作也就不合作了,買賣不成仁義在,我還能難為他嗎?誰知道,這老莫一個沒想開,居然把那些他辛辛苦苦弄出來的心血給毀燒了幹淨。”李好像很惋惜似的,“燒也就燒了,反正人在那,還可以重做,可他居然誤喝了我一個朋友留下的藥水。”


    安捷的喉嚨有點發幹,那個奮不顧身地去救一個陌生人的老莫……


    李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說:“我們發現的及時,把他送到了醫院。可是已經有點晚了,人雖然救回來,可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莫燕南,他變得很膽小,受到藥物創傷的神經極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嚇著他,精神很不容易集中,記性也變差了好多。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毀了……”


    “你可以閉嘴了。”安捷低低地說,他心裏忽然有什麽東西,好像急切地想要衝出來一樣,壓在裏麵堵得難受。


    有這麽一個父親,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地為了事業、為了那些身外之物鋌而走險過,可是……安捷不知道是不是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代老莫看著他的三個孩子,也生出那麽一點做父親的感受,他忽然能理解莫燕南為了家人,為了妻子和孩子,義無反顧地想要犧牲掉自己的那種心情。


    幾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即使麵對妻子的背棄和孩子們的疏離,他也從未提起過一句那些為了他們而放棄的理想、人生、甚至差一點就是整個生命。


    孩子們一個個地長大,迫不及待地離開他的庇護,卻永遠不能理解這份父愛埋得有多深。


    “你可以……閉嘴了。”安捷攥起來縮在衣袖裏的手有些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再問你,為什麽我在大沙漠裏,會遇到莫燕南?”


    r?李沉默。


    “說、話。”


    “飲狐,我很抱歉,雖然你今天晚上做得極漂亮,作為獎勵……我隻能回答你一個問題。”他說,這時掛在房間裏的那個大鍾突然響起來,各種報時的聲音此起彼伏,安捷悚然一驚。


    整塊的地板突然陷落,安捷匆忙間隻來得及翻到身後的床板上,借力跳起來抓住頂上的吊燈,腳底下傳來r?李愉快的聲音:“我就知道你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忘了說,飲狐,這裏可是我的地盤啊……”


    瞬間地板又恢複了原樣,安捷皺著眉跳下來,把槍插回腰裏,這老不死的妖怪!今天晚上的這個機會,看來他已經錯失了。


    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麽似的,猛地回過頭去,從門口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臉色灰敗得嚇人,安捷喉頭一緊,輕輕地喚了一聲:“莫匆……”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老莫,突然不想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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