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的雙胞胎並沒有來得及出來見這姓許的老先生一麵,一來是大人們要去追究這個某個重要的秘密,直接把兩個未成年少女給屏蔽了,二來是,她們的臨時助教出了點小問題。


    一直以來,宋長安的專業素質是讓人敬仰的,不過他這人相處起來卻不怎麽樣。


    尤其是那張習慣於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臭嘴,還有那帶著菜色的臉,長年累月地隻頂著一種表情——不屑。


    即使他麵對的是安捷——那傳說中曾經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資助過他的恩人,又在以後的長達十多年的歲月裏,和他保持著深厚友誼的人——宋醫生也能把冷嘲熱諷發揮到極致。


    看著那自己也算得上伶牙俐齒的安捷每每被欺負得沒還口之力時,作為屋主的醉蛇心裏就會湧上某種難以言喻的變態快感,而之後,宋長安總會發現,自己在飲食住宿等一係列的生活資源上,占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特殊待遇。


    可是這一天,這心理醫生裏的戰鬥機宋醫生,卻突然毫無征兆地捂著胸口在兩個姑娘和家庭教師麵前倒下了。


    可以想象眾人的震驚。


    安捷快晚上的時候才得到消息,當時就臉色一變,什麽都沒說,直奔醫院。莫匆死皮賴臉地纏著他跟去了,不得不承認,對於安捷和那位其貌不揚的心理醫生之間默契的氣場,莫匆心裏總是有點吃味的——特別是,安捷在受重傷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宋長安。


    在這個時代,一個人能在不翻閱通訊本的情況下,完整地背出另一個人的手機號碼,這說明了什麽,莫匆賭氣不願意去想象。


    直到醫生嚴肅地把他們叫到辦公室的時候,莫匆才知道原因——


    安捷為什麽那麽急的原因,以及宋長安為什麽總是麵有菜色的原因。


    醫生先是打量了兩個人一番,問了一句話:“你們和病人是什麽關係?”


    安捷堅定且毫不猶豫地說:“兄弟,他是我親兄弟。”


    醫生點點頭,十指交叉起來,透過眼鏡片看著安捷,低低地說:“他的病你清楚嗎?”


    莫匆覺得安捷的臉色一瞬間沉了一下,眼神遊移地盯著醫生辦公桌上的病例,和那上麵是龍飛鳳舞一般人看不懂的字跡,半晌,才輕聲“嗯”了一聲:“大夫,他還有沒有……”安捷停了下來,平靜的表情多少有些撐不下去的跡象,好像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似的,他自嘲似的笑笑,“我是問,他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沉聲說:“你知道90%以上的先天性心髒病,都能通過手術治療或者得到一定程度的矯正,不過這個治療階段一般隻在患兒年幼的時候,一般來說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像他一樣,因為種種原因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他們通常活不到20歲,他能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個奇跡。”醫生抱歉地看著他,“我很遺憾,並且……希望家屬及時做出準備。”


    莫匆心一揪,有時候醫生和法官是一樣的,後者判決的是罪人的死刑,前者卻要無數次把無辜者的希望沉沒溺死,他扭過頭去看安捷,安捷的臉色難看得有些向宋長安靠攏,他呆了半晌,才緩緩地點點頭,站起來,口齒清楚,卻很慢地說:“我明白了,謝謝大夫。”隨後轉身走了出去。


    莫匆急急忙忙地和醫生打了招呼,追了出去。安捷越走越疾,驟然停在病房門口,卻猶豫了一下沒進去,轉身去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


    漂浮著的藥味、消毒水味的空氣強烈地刺激著他的五官六感。安捷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麻木,他走進去,回手關上衛生間的門,目光定定地盯著盥洗池上麵的鏡子,以及昏暗的燈光下,鏡子裏幽靈一樣的自己,發呆。


    片刻,門被人小心地推開,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慢慢熟悉的氣息小心翼翼地靠過來,一隻手試探似的纏住了他的腰,待他沒有反對後,一個溫暖的胸口靠在他身上,安捷把臉埋在手裏,閉上眼睛,突然沒力氣,也不願意推開莫匆。


    莫匆緊緊地攬著安捷繃緊的身體,他試圖去理解這個男人的悲哀,試圖去理解一個像安捷這樣的性情中人,是怎麽把自己逼成那副對什麽事情都漠不關心,冷淡甚至冷血的樣子的。


    莫匆忽然明白,原來這人不是懦弱,他隻是失去得太多,多到……已經不再想著再去得到什麽,已經不再願意去相信什麽。


    半晌,安捷才放下手來,眼睛裏看不出有淚痕流過的痕跡,嘴唇上依然沒什麽血色,可是眼神卻已經平靜下來。


    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人們,要麽選擇了背叛,要麽就像這樣,漸行漸遠,最後待在原地的,隻有他一個人。


    或者還是一個目光黯淡,脊背彎曲,又糟又醜的老頭子。安捷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執意念著莫教授的好,執意要在他死亡之後,不遠千裏地來到這麽一個大得離譜、也嘈雜得離譜的城市裏,接受那份不屬於他的責任。


    也許是因為莫燕南那份無數歲月洗練過,也依然不老的天真,也許是因為,老教授在危險的時候,仍然推開他的那個動作,讓他從頭到尾再一次看見了,人和人之間,在那麽險惡的環境裏不但相濡以沫,還可以生死相托。


    甚至是莫匆。


    安捷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年輕人的熱情,可是如果真的厭煩,真的就那麽不能接受,為什麽不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呢?他可以輕鬆地甩開這個年輕人,輕鬆地隱匿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裏,或許誰都找不到他……可是……


    那天晚上,為什麽下意識地把車開回了莫匆和自己租來的房子樓下呢?


    追問是一件危險的事,尤其是當人心裏放了自己不想正視的心情的時候。安捷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輕輕地推開莫匆:“我去看看他。”


    其實宋長安沒什麽好看的,全身插滿了各種管子,掛著巨大陰影的眼睛閉著,兩頰上的生命力好像隨著他犀利的沉睡而流失了,沒有了那些直指人心的尖銳,宋長安也就如同失落了他的靈魂。


    安捷坐在他旁邊,靜靜地打量著這個幾乎可以說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老朋友。很少有人知道,宋長安每天頂著那看著就讓人想踩一腳的樣子,然後在背後,一個人悄悄地數著自己生命的倒計時。每一天都有可能突然停止呼吸。


    安捷閉上眼睛,聽著儀器細微的響動——人間雖大,可是能讓他懷念留戀的東西,卻好像越來越少了。


    忽然,他臉頰上一冰。安捷睜開眼睛,一瓶烏龍茶在他眼前晃了晃,莫匆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小聲說:“喝口水,你嘴唇都裂開了。”


    安捷突然覺得很窩心。


    半小時以後,莫匆輕輕地抱起終於在藥物的作用下失去意識的安捷,把他安置好,放在一邊陪護的床上,又替他拉上被子。他彎著腰仔細觀察了一下安捷的臉色,知道一般的麻醉藥品會被直接免疫,他下的是某種自己都沒聽過的藥物,雖然來源絕對安全可靠,但究竟還是有點不放心。


    在確認安捷隻是熟睡,沒有什麽異樣以後,莫匆俯下身來,撥開他前額的頭發,在他眉心蜻蜓點水似的吻了一下。


    這才坐在安捷剛剛坐過的椅子上,而病床上的宋長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過來,睜著的眼睛裏沒有半點迷茫,他甚至取下自己的呼吸機,在莫匆的幫助下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目光從安捷那裏移到莫匆臉上,沒戴眼睛的眼睛裏幾不可查地帶上了那麽一點溫柔的笑意,輕輕地問:“怎麽樣,我說隻有那一種藥能放倒他吧?”


    莫匆盡量把自己的表情放柔和了,自從聽見醫生的話,他對眼前這麵黃肌瘦的男人心裏隱隱的敵意已經淡了很多:“宋醫生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宋長安“嗤嗤”地笑出聲來,眯起眼睛打量著莫匆:“你其實不用那麽緊張,年輕人,不是所有人都會對同性產生興趣。我比較喜歡波濤起伏的大美女,實在不行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也行。像安飲狐這純種混蛋……”他撇撇嘴,露出個反胃的表情,“你的品味其實不怎麽樣。”


    莫匆也笑了,他放鬆下來,靠在椅子背上:“混蛋這兩個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水平。”


    宋長安不怎麽真誠地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掩飾不住那麽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在裏麵。


    莫匆聳聳肩,回頭看了一眼睡得很安穩的安捷,握住他露在外麵的手,像是拿著什麽寶貴的東西一樣,小心地給他塞回被子裏,手指在安捷柔軟的頭發上流連著。


    宋長安戲謔的表情漸漸收斂了,他看著莫匆的動作,好像在深思著什麽一樣,忽然開口說:“可是不管他怎麽混蛋,也是在我最難的時候,唯一一個給過我幫助的人……我這條過一天少一天的賤命能苟延殘喘到現在,其實不容易。”他嚴肅地看著莫匆,“所以不管怎麽樣,我真的不希望幾十年後,會連個給他收屍的人都沒有。”


    莫匆把頭扭回來,平靜地看著他。宋長安滿意地發現,這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睛裏麵,已經蕩盡了幼稚和衝動——這是一個,真正成長起來的男人了。於是他說:“我剩下的日子,估計用手指頭數也數得過來——不,你什麽都不用說,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所以我想向你透露一件事,一件以我的職業道德來說,不該說的事。”他輕輕地籲了口氣,“反正我估計我也幹不下去這行了,砸牌子就砸牌子,希望你不要讓我在九泉之下後悔今天的這個決定。”


    莫匆點點頭:“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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