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平靜是某種讓人窒息的東西。猶大在晚餐之後亮出了他的麵孔,數十年的情誼,像一場虛假不實的夢。


    安捷這些日子總會不受控製地想起年少時候的事情,他想自己真是老了,已經老到開始緬懷過去的年歲了。


    醉蛇從小就是個不省心的,偷雞摸狗上房揭瓦無所不為,眉上那道傷疤是十來歲的時候和人打架弄出來的。


    對方欺負了他那初戀的小女朋友,他不管不顧地拎著砍刀就去了,誰都拉不住,一個對一群,最後等他們趕到的時候,渾身是血的少年把卷了刃的刀子抗在肩膀上,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麽,讓安捷想起了堂吉訶德——既英雄,又傻瓜。


    那群人裏沒有一個比醉蛇傷得重,盡管一個個都趴在地下哭爹喊娘,可是皮膚黝黑、小老虎似的少年說了,自己是出手教訓他們,既然是教訓,就不傷人命。


    還有跟何景明他們崩了,兵戎相見的時候,那個抓著他的領子大聲問為什麽,拳頭舉到發顫,最後卻重重的砸在牆上的那個受傷的野獸一樣的青年。以及多年後當著眾人的麵,看著翟海東跪在地上,失聲痛哭的中年漢子。


    他想不通,這樣的醉蛇,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子呢?帶著變聲器的,機械冰冷的聲音,渾身裹在雨衣裏,卻仍然透出來的沒有感情的目光。


    狼、獅子或者狐狸……他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蛇是他們中唯一一個冷血動物。


    人世間紛繁複雜,有不敢讓人相信的愛,就有不敢讓人相信的憎恨。安捷突然發現,自己活了現在,自以為經曆許多,原來還未及不惑,不得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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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捷,看見我腰帶了嗎?”莫匆眼睛都沒睜開地從臥室晃悠出來,隻穿了襯衫,手裏拎著褲子,迷迷糊糊地問。


    安捷沒言語,他用看外星生物的目光,研究著這明目張膽在他屋子裏半裸的兔崽子,腦筋有點短路。


    莫匆揉揉眼睛,自己嘟囔了一句:“哦,對,在昨天換下來的那條上,沒拿下來。”他一把撈過安捷的腦袋,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早。”然後夢遊似的鑽進衛生間。


    安捷木然地抹掉額頭上的口水,長歎了口氣。


    那天之後,莫匆好像為了要和何景明較勁一樣,拋棄了身上難得的一點羞恥心,乃至於離開了自己近在咫尺的家,死皮賴臉地搬進來,類似以上的鏡頭在連續出現了半個多月之後,安捷已經完全麻木了。


    麻木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地在人世間晃悠了三十多年後,一個比他小上十多歲,可以叫他一聲叔的小青年,就這麽闖進了他的領地,並且大有賴著不走的趨勢。


    最讓人鬱悶的是,他從第一天因為被人占了一半的床位而死活睡不著,到現在幾乎已經習慣了另一個人的體溫,甚至在半夜習慣性地被記不清的夢驚醒了以後,會對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而懷有細微的慶幸的這段時間,實在是短的讓人讚賞自己的適應能力。


    安捷不想承認剛剛那一刻,他的嘴角有不受控製的上揚的趨勢。一個屋子裏,突然有了另一個會喘氣的活物時,那感覺真的是非常的奇特,好像心裏的防備會少很多,會安寧很多。


    於是上帝拋棄了舊約,人類墮落了……


    大門再次被人用鑰匙打開,安捷已經沒有心裏去鬱悶這些不請自來的小崽子們了,莫瑾笑嘻嘻地拎著豆漿和煎餅進來,放在桌子上:“安捷哥,早。”


    安捷點點頭,沒出聲,反省自己是不是對這幫孩子太好了?莫瑾一張臉卻驟然貼近了,小姑娘臉上滿是思索和探究,安捷往後閃了一下,莫瑾這小二百五臉上任何一個可能和學術掛鉤的的表情都讓人那麽毛骨悚然。


    果然,莫瑾壓低了聲音:“安捷哥,偷偷問一句,你和我哥誰在上麵?”


    安捷的臉先是綠了,隨後青了,最後黑了,看著莫瑾近在眼前的那雙無知的大眼睛,心裏非常悲憤,咬牙切齒地說:“這話是你一個小姑娘家該說的麽?”


    莫瑾眨眨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她點點頭,頗為同情地看著安捷,“辛苦你了。”


    世界那麽大,為啥偏偏讓我遇見你們——安捷一口氣堵在胸口,眼角抽搐,敢情這姑娘是念著一刀子沒把自己捅死,於是過來要氣死自己的。


    莫瑾打量著安捷襯衫下顯得有點單薄的身板,麵有憂色,繼續說:“哥,我聽說那個那個很疼的,你吃得消麽?”


    明白了,這姑娘是想去個天涯海角旅遊,沒湊夠路費,過來搭順風巴掌的。


    安捷想,見過找抽的,沒見過這麽找抽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緒,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不能因為一個小姑娘失了水準——正在離他遠去的基本道德告訴他,不能謀殺未成年人。


    他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莫瑾,你這個年齡,應該多讀些有用的書。”


    莫瑾嬉皮笑臉以對。這時候莫匆從衛生間裏出來,瞄了一眼安捷的臉色,勉強忍住笑,輕咳了一聲:“小瑾,磨蹭什麽呢,今天還讀不讀書了,去叫小瑜起床吃飯。”


    莫瑾做了個鬼臉,小兔子似的跑了——嘖,這差距。


    莫匆拿了碗筷,把豆漿給安捷倒上,又把小托盤裏盛滿了糖:“小瑾那個不著調地跟你說什麽了——先吃,不等那兩個丫頭,小瑜能磨蹭著呢。”


    “要是你那個滿腦子豆漿的腦袋還有一星半點除了吃以外的事,就應該稍微關心一下你妹妹的精神健康。”——明顯是遷怒。


    莫匆眨著他從小瑾那盜版來的“純潔的”眼睛,用一副不明白你說什麽的表情看著安捷,然後毫不在意地拿小勺子微微放了兩勺糖在安捷的豆漿碗裏:“夠不夠?”


    安捷歎了口氣,肩膀垮下來,悶悶地說:“夠了。”


    莫匆偷偷摸摸地笑,嘴角彎上去,再努力落下來,再不受控製地彎上去,再抽搐著臉部肌肉讓它看起來不那麽愉快……周而反複,直到安捷忍無可忍地放下筷子,翻了他一眼:“你羊角風啊?”


    莫匆美得像個智障,他臉上大概二十多年來,從來沒露出過這麽傻的表情,安捷不知道是這個早晨第幾次地歎了口氣,有點倒胃口。


    這樣平靜而安寧的生活簡直讓人麻痹,柴米油鹽,半真半假的拌嘴——醉蛇那個電話之後,好像李一下子從人家蒸發了……好吧,唯一不和諧的就是每天在小區門口出沒的,何景明那輛紮眼的蘭博基尼。


    安捷啼笑皆非地想,自己從頭到腳也不知道到底哪裏不對了,為啥招惹的都是男人。


    可是李雖然頂著那個可怕的金屬腦袋注定一輩子縮頭,卻不可能是隻真的烏龜。這平靜會讓人不安。


    山雨欲來——


    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楊金鈴那個眼淚多得像水龍頭一樣的母親。那聲俱淚下的樣子,讓莫匆打開門以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安捷幹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因為這些聯想而顯得有些臉色不大好地把這位阿姨讓進屋。


    楊金鈴她媽一見著安捷就跪下了,粗大的手抓著安捷的褲腿,緊攥著不放:“我的女兒啊,我的女兒啊……”


    莫匆沉著臉望著安捷——你個沒節操的,小姑娘都招惹。


    安捷覺得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他無奈地試圖把這大嬸扶起來,可是悲劇地發覺這大嬸死活不肯起來,並且大有在地上打滾的意趣。這一哭二號三上吊的架勢,讓他深深地明白,為什麽世界上會有人心甘情願地和又不軟又不香的男人搞在一起。


    最後終於在楊媽斷斷續續連哭帶號的敘述中,安捷總結出了到底怎麽回事——楊金鈴留書離家出走了。


    理由……理由……唉!


    安捷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心虛,不大敢抬頭去看莫匆的眼神。


    理由是高考感覺不好,加上失戀,想出去散散心。而這個失戀的對象,好巧不巧,正好是姓安名捷的前同班同學。


    安捷十分想說“這和我有半毛錢關係”,可是看見楊媽死去活來的樣子,又硬生生地把話給咽了回去。好不容易安撫好了楊媽,答應她一有消息立刻聯係她,這才把大嬸哄走。他長籲了口氣,坐在沙發上,裝著低頭研究楊金鈴的離家出走書。


    莫匆陰陽怪氣:“我可真沒眼力見兒,丈母娘都找上門來了還在一邊杵著,這電燈泡當得,真是照耀得人間一片光明,嘖。”


    安捷幹咳一聲。


    莫匆冷哼一聲擠到他旁邊坐下,斜著眼覷著安捷手上的紙條,女孩娟秀的字跡工工整整地寫著:“……給出的感情得不到回應,我才知道,兩個人中間可以隔著這樣大的鴻溝,迢迢銀河也不過如此。可是到我這裏,沒有兩情久長,亦沒有朝朝暮暮,隻有沉默的思念,和遙遙無期的回應。我想這是一種自毀,可我控製不住……”


    莫匆臉上的表情有點扭曲,好像楊金鈴寫的東西讓他的隔夜飯消化不良似的。他拍拍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酸溜溜地說:“真文藝。”


    看著安捷的眼睛好像黏在上邊一樣,莫匆心裏的小火“蹭蹭”地往上竄,他一把把信紙從安捷手上奪過來:“你小丈母娘不是讓你去找人麽?還看什麽看……”手上的紙片從空中劃過,被陽光打成了半透明的顏色,那一瞬間,兩個人全捕捉到了信紙的特殊。莫匆說了一半的話卡在喉嚨裏,對著太陽把信紙攤平——


    那信紙的右下角,有一個像水印一樣的痕跡,德國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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