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著他,想起了誰?


    翟海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子後邊,房間裏沒有燈——他是個不需要光明的人。桌上有一封盲文寫的信,說是信,不如說是便簽,因為上麵隻有一句話:“你看著他,想起了誰?”沒有開頭,沒有落款,裏麵的人稱也沒有任何的指代。


    翟海東的手卻在微微的顫抖。


    他的表情極其空洞,渾濁的眼睛不安地轉著,臉色灰敗。像是剛剛從噩夢裏驚醒——或者他這一輩子,從未從夢魘中掙脫出來。


    他的喉嚨裏突然擠出一聲喑啞的吼叫,猛地站起來,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到了地上,形如瘋癲。


    什麽時候都有不長眼力見兒的,聽見動靜,門口立刻有人詢問:“大哥,怎麽了?”


    “滾……滾!”翟海東往後退了一步,正好被椅子絆了個趔趄,他抓著桌子沿站穩,突然回身,把椅子舉起來,用力摔在地上,然後靠著桌子不停地喘著粗氣。漸漸的,翟海東安靜下來,雙肩縮成一團,順著桌子邊滑下來,捂住臉,溢出野獸一樣的嗚咽。


    想起了誰,想起了誰,想起了誰……


    這就像是一個魔咒,終身解不去的魔咒。


    午夜已過,白誌和才從外邊回來,大概是聽說了翟海東莫名其妙發脾氣的事,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大哥,歇息了麽?”


    屋裏沒聲息,白誌和等了會,剛要轉身往外走,裏麵翟海東的聲音低低地傳出來:“怎麽樣了?”


    白誌和皺皺眉,翟海東並沒有讓他進去,而且聲音聽起來有點不對頭,不還他什麽都沒問,老老實實地說:“有些古怪,沒看見那個姑娘,我們到了約定的地方,隻看見一個中年人,後來來了一個……”他猶豫了一下,“長得,有三四分像安先生,兩人大概是父子,吵了一架,後來安先生讓我們跟著那個中年人,跟丟了。”


    翟海東沉默了一會:“跟丟了?是什麽樣的中年人?”


    白誌和應了聲“是”,聽不出什麽情緒:“很清瘦,頭發花白,戴眼鏡,有點像知識分子。”


    “在什麽地方丟了的?”


    白誌和想了想,報了個地址出來:“大哥,今天從頭到尾都很莫名,你……心裏有數嗎?”


    半晌,翟海東也沒出聲音,白誌和低著頭,默默地等著,臉上的疑惑越來越重,忍不住輕咳一聲提了個醒:“大哥?”


    “唔,不早了,你去吧。”


    白誌和愣了一下,發現自己好像和翟老大的思維不在一個頻道上,他雖然心裏仍然疑惑,但作為一個完美下屬,還是選擇了習慣性的服從,應了一聲,沒再多問,轉身走了。


    人世間最可怕的事,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槍林彈雨,甚至不是死亡——而是見到那個不想見的自己。翟海東窩在自己的臥室裏,把身體團成個球,他聽著白誌和腳步漸行漸遠,慢慢地閉上眼睛,腦子裏突然就跳進了一個少年。


    瘦小而其貌不揚,有點尖嘴猴腮,臉皮下緊緊地包著突出的顴骨,單眼皮,眼珠很小,留出大片的眼白,看上去不那麽討人喜歡,甚至有些猥瑣。他總是習慣於沉默不語,習慣於站在他兄弟的影子裏,習慣於被人忽略。


    翟海東認出了那個少年——那個多年前頂著睡獅之名的,可笑的少年人。


    李說,他是天生的影子。李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容有那麽一點飄忽,好像含著意味深長的東西,又好像隻是無心。可是聽者卻留了意。


    毒狼從小到大,眼裏除了飲狐,從來誰都放不下,他敢藐視世界上的一切法則,或許就像是新聞裏那些被野獸養大的孩子一樣,因為小的時候特殊的經曆讓他沒有機會接受過人類社會的教育,也不肯接受那些潛移默化到每一個人骨血裏的法則,不被別人所接受。他活得就像個畜生,卻要坦蕩得多。


    醉蛇似乎總是最讓人頭疼的哪一個,也最光芒萬丈的一個,沒有人會討厭這個古道熱腸,能用最短的時間和別人稱兄道弟的少年。


    飲狐……是的,還有天才安飲狐。他們“可愛”的小弟弟。


    翟海東發現,那些年代久遠的事情,他已經很難想起來了,他甚至回憶不起醉蛇或者毒狼年輕時候的麵孔,唯有安飲狐——安飲狐的那雙眼睛。和現在那個安捷有很微妙的差別,年輕的少年好像什麽都不往心裏去,什麽都不爭不搶……卻總有人把那些東西獻給他。


    人們都說,安飲狐是李看上的接班人。


    那我呢?翟海東不止一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才是最早離開父親,跟著李出來曆練的那個,他才是最努力最拚命的那個——


    他拖著死狗一樣的身體回去向李複命的時候,他一身是血九死一生的時候,他風刀霜劍地替李辦那些見不得人、也見不得自己的事情時候,安飲狐在哪裏?他有什麽資格滿不在乎地直呼李的名字,他有什麽資格每天吊兒郎當的什麽都不放在眼裏?


    有什麽資格,那樣意氣風發……


    翟海東想,自己可能永遠隻是一頭睡著的獅子,看似威武雄壯,沒有半點攻擊力。他永遠也學不會飲狐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放肆和驕狂,那樣轟轟烈烈敢叫罵敢縱情、敢生敢死的瀟灑。


    可這不代表他不會憎恨。


    翟海東忘不了安飲狐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的樣子,俊美的青年一身酒氣,目光卻清醒又冰冷,一個字一個字,好像放慢了專門為了讓他聽清楚一樣:“怎麽了?你不信?我的證據不夠?r?李那個畜生就是害死父親的人,你敢不敢當麵問他?!”


    “飲狐,我隻是……”


    “覺得他對你有恩義?”飲狐那聲冷哼直哼到了他心裏,那些壓在話裏的輕蔑、那些不屑,像是在他身上點了一把看不見的火,“他根本就是個瘋子,心理變態的瘋子?哥!”


    一聲“哥”叫得他晃了神,翟海東隻覺得諷刺,心裏像是有另外一個聲音,冷冷地對他說:“哥?你配讓他叫聲哥?安飲狐這一聲,你當得起麽?你當得起麽?”


    那麽一個隻能用仰望的人,那麽一個他全心全意崇拜的人!他安飲狐說怎麽樣就怎麽樣,他憑什麽?翟海東悲哀地想,原來自己這將近十年的努力,在安飲狐眼裏,隻是個認賊作父的笑話。


    笑話……他忽然可悲得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是笑話。兩次倒戈,兩次背叛,親手把刀子捅進安飲狐身體裏,又在後來安飲狐被何毒狼囚禁的時候裝聾作啞了整整三年。


    醉蛇說,那可是親兄弟。


    那可是親兄弟……


    他恨父親,恨飲狐,恨過那麽多的人,可是最後卻發現,最恨的人還是自己。先是心理殘疾,現在就連生理也殘疾了。


    你看到他,想起了誰?


    當十多年後的翟海東看見黑衣的時候,想起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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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宿被噩夢糾纏的,卻並不止他一個。


    安捷覺得一直有那麽一個細細的聲音,在他耳邊哼著歌,一首兒歌,溫柔得像是要把他溺在裏麵。他想起那個下午,也是個放學後的黃昏,在掛斷了多次父親打來的電話以後,何景明帶了話,說父親鄭重其事地約自己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裏見麵。


    他第一次為了木蓮和父親翻臉,最後摔門而去……安捷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睿智的父親是不是預見了什麽,或者,知道了什麽。他和木蓮相遇太早,早到他還沒有足夠成熟去處理這樣一份傾盡心力的感情。


    後來,後來怎麽樣呢?


    安捷覺得記憶裏好像徒然出了個黑洞,一下子把那些人的麵孔全部吸了進去,心裏越是接近,就越是想要逃避。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心跳如雷。安捷按住胸口,也許是呼吸太猛,也許是錯覺,他覺得胸口好像針紮一樣的疼。


    莫匆也無聲地坐起來,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他,然後歎了口氣,試探性地把手搭在安捷的後腰上,沒有被拒絕以後,又慢慢地順著他的脊柱往上爬,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後背,就像是安慰一隻受了驚的貓。等待著他的呼吸和心跳平穩下來,繃緊的肌肉慢慢鬆弛。


    他從未參與過這個男人的過去,於是這個時侯,隻能靜默地坐在這裏,用體溫告訴對方,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長夜漫漫,虧過心的人,各自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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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仍然沒有楊金鈴的消息,楊家已經報了警,不過如果找警察有用的話,報紙上的尋人啟示欄目就可以就此停業了,而讓安捷他們感到有點心慌的是,另一個人也不見了。


    自從跟丟了那個中年人回來,何景明就好像突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裏。每天定時定點從來不遲到地停在安捷小區門口的車,第二天居然缺了崗,然而鑒於何景明是個四肢健全且有不良犯罪記錄的反社會分子,對於他的偶爾缺席,除了把他視為眼中釘的莫匆之外,誰也沒有多留心。


    然而莫匆在第一天竊喜之後,第二天就感覺到了不對。何景明住處的保姆打電話說何先生一直沒有回家住,之後他從上海帶來的幾個心腹直接找上了翟海東,眾人這才發現,何景明失蹤了。


    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作者有話要說:雙手合什……呃,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跑出去逛了一天的街,腳斷了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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