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雖然五官普通,但是麵容從未驚慌過的男子倒下去,脖子上鮮紅的傷口,血流如瀑。十五想,醫生到死都是那樣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像是早就知道了,像是……已經忘記了別的表情。


    那樣平靜的目光,從一出生開始,就仿佛在等待著這個結局。十五有些發愣,他從暗處埋伏了一天才等到醫生,不是他過於小心,而是他心裏沒底。


    除了對付那個病病歪歪的心理醫生的那次之外,他從未見過醫生出手,這個中年的男子好像一直都很沒有存在感地跟在r?李身後,默默地為他打理一係列的東西,什麽都知道,又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十五歎了口氣,有的人心裏明白,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將要走上什麽樣的路。醫生沒有反抗,但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撲過去的一瞬間,醫生是轉過了身,麵對著自己,滿滿的全是了然。十五想,安飲狐他們是對的,有罪的人和無辜的人到底不同。


    如果他們有良心,那就更不妙了,醫生是在等待。


    等待他自己的懲罰。


    十五俯下身,輕輕地合上了醫生的眼睛,然後大步向後走去。


    大火很快燒了起來,半邊天空都映紅了,這一切,總算結束了。


    由於地勢偏僻無人報警,救火車趕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所有的東西都化成了飛灰,尖銳的警笛聲四處叫,沒有人注意到,不遠處一輛黑色不起眼的車子緩緩地看了出去,十五從後視鏡裏最後看了一眼燃燒的地方。


    r,我不欠你什麽了。他戴上墨鏡,輕輕地笑了。安飲狐,如果和你一樣踏上浪跡天涯的路,踩遍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歸路呢?


    風聲依舊,這場暗地裏激烈不已的戰爭,或許真的結束了。


    ◇  ◇  ◇


    清明時節,雨落紛紛——


    這一天掃墓的人很多,鮮花供不應求,看攤的老頭子心裏不爽,心說以前還能漲個價,現在倒好,國家統一價格,嚴令禁止私自漲價,這不是打亂市場供求麽?斷人財路。


    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幾乎沒什麽人進來了,掃墓的差不多也都離開了,老頭子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乍暖還寒的日子,本來公墓就陰氣重,雨還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全身的骨頭喲。


    老頭正嗬著熱氣,就見不遠處停下一輛車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目光在他的小店裏轉了一圈,指了指最角落的一個花籃,掏出一張人民幣。


    老頭子當他不會說中國話,樂嗬嗬地拿不知道什麽地方口音的英語打了個招呼,心說這老外還挺符合中國傳統,知道清明節的時候來掃墓,接過花籃和找零,外國人笑了笑,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謝謝。」撂下呆呆的老頭子往裏走了。


    老頭子捧起冒著熱氣的茶壺,哼起了小調,心說這老外笑起來可真是好看哪,果然還是那種大眼睛雙眼皮的洋人討人喜歡。


    金發的人捧著花籃往裏走去,他手裏撐著一把傘,然而還是有雨滴不時濺在他的褲腿上,不一會功夫就潮濕起來,細雨把墓碑和花籃都洗刷得格外氤氳柔和,遠遠地望過去,薄暮冥冥中,仿佛籠罩著一層細細的霧氣。忽然,他停下腳步,望著眼前的墓碑有些詫異。


    這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墓誌銘的墓碑,據說是那年火災過後找到的無名屍體,葬在這裏,按理說沒人會來,可是墓碑底下卻放了個小小的花籃,花還新鮮得很,似乎是有人剛剛來過。


    金發的男子垂下眼睛,輕輕地歎了口氣,蹲下來,把花籃放下,伸出潔白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劃過墓碑上的文字,碧色的眼睛不知道想起什麽事,好像有一點追憶,又好像有一點晦澀難言的東西。


    忽然,身後一個腳步聲靠近,金發的男子回過神來,緩緩地站起來,轉過身去。


    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打著傘停在了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這男子有一身健康的小麥色的皮膚,墨鏡別在領口,露出一雙墨色的眼睛,頭發遮掩處隱約可見一點點疤痕。黑衣的男人看見他,輕輕地笑了:「回來了啊,十五?」


    「沒什麽地方好去了,我就回來了。」十五也笑了,「不過沒想到你也在這裏,醉蛇,這裏麵躺的可是你的大仇人。」


    醉蛇嗤笑一聲,和他並排地站著,微微低下頭,看著墓碑上的自己:「姓名不詳,生卒不詳……什麽仇人?人都不在了,還仇個屁啊仇,我那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麽?」他大大咧咧地拿過十五的傘,一攏他的肩膀,「走吧,這破天挺冷的,當年你一把火把人家骨頭渣子都燒成了灰,估計也挺不受人待見,別在這討人嫌了,哥請你吃飯去。」


    十五看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挑挑眉,有點別扭,不過沒好意思把人家手給扒拉下去。


    「一走這麽多年不回來,你都哪去了?」


    「跟你那飲狐兄弟一樣,周遊世界去了。」


    「他那是毛病,你這又是什麽?」


    「我也有毛病。」十五說,「也是心病。」


    「好了?」


    「不知道,我沒有一個頂級心理醫生朋友。不過走的地方多了,也就看開了不少。」


    醉蛇頓了頓,偏過頭來看著這人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忽然「嘖」了一聲:「這腔調怎麽和安飲狐那孫子越來越像,聽著怪別扭的——你都去什麽地方了?」


    「那可多了……」


    「有適合度蜜月的地方麽?」


    「你打聽這幹嘛?怎麽,好多年不見,你這老光棍終於娶媳婦了?」


    醉蛇尷尬地咳嗽一聲:「我……隨口一問,大姑娘小媳婦的太麻煩,我哪有心思對付那個,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多好。」


    十五笑起來,他彎起的眼角的笑紋帶了滄桑的痕跡,當年橫衝直撞口無遮攔的火爆和衝勁早就消褪得看不見痕跡了,金發男人本來就好看的五官在這淡淡的無聲一笑裏柔和起來,雨中輕輕地氤氳開,有種致命的性感。醉蛇心裏一晃,居然忍不住呆了。


    「說起適合蜜月和豔遇的地方,我倒是最喜歡鳳凰,四邊都是山,包著的一個小城,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沱江,好像看不見頭似的,小路很細很窄,我去的時候也是這麽個陰雨天氣,屋裏坐著的時候,就能看見旅館外雕花的窗戶上漏下來的雨。」


    「那個沈邊城的老家?」醉蛇想了半天,好容易從不如核桃大的腦子裏調出了那麽一點和文化有關係的。


    「沈什麽?」十五愣了一下。


    「沈邊城?嗯,不是麽?寫小說的那個,我好像聽誰說過,要麽就是沈鳳凰?」醉蛇皺起眉頭來。


    十五終於忍不住大笑。


    醉蛇豎起眉眼來,假裝惡狠狠地盯著他:「笑什麽笑?你個小洋鬼子,不是你連中國話都說不好的時候了?敢笑話我……」他幹脆撒開傘,仗著身高一隻手壓著十五的肩膀,一隻手去揉他的頭發。


    白天有些煩人的小雨這時候似乎小了很多,有那麽幾分沾衣不濕的味道,四下無人,兩個大男人扔了傘,嬉笑著打鬧而過。神色間好像帶著那麽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昵味道,在春雨中彌漫開來。


    不遠處的一輛車裏,司機端著一個極小的攝影機,把前方的兩個人拍了下來,臉上慢慢浮起一個笑容。


    ◇  ◇  ◇


    安捷伸了個懶腰,把翻譯的稿子發出去,低低地罵了一句這鬼天氣,順手從旁邊扯了一條毯子裹在身上,眼睛半睜不睜地打了個哈欠,準備縮回床上補個覺,正打算把電腦關上,忽然眼角掃到收信箱裏多了一封郵件。


    安捷看清了發件人,臉上沒睡醒的表情立刻一掃而光,一隻手托起下巴,眼睛裏有不懷好意的光芒閃啊閃啊。他打開了郵件,裏麵夾帶了一個視頻,點開以後,兩個熟悉的身影在屏幕上打鬧,拍視頻的人非常專業,近景遠景連特寫都有,安捷放了一遍不過癮,又放了一遍,越看臉上的笑容越詭異。


    莫匆一開門,一句「我回來了」還沒說完,就讓眼前的場景給嚇著了。安捷坐在沙發上,屋子裏黑洞洞的,也不開燈,臉讓電腦屏幕上的光照得慘兮兮的,還帶著鬼氣森森的笑容,特警當了好多年,他仍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清了清嗓子,弱弱地問了句:「那個……我沒走錯房間吧?」


    莫匆伸手把燈打開,換好鞋,看看安捷身上的毯子,把窗戶關小了些,這才坐到他身邊,盡量不去看那人手上的屏幕,嚴肅認真地說:「小安同誌,我認為你這種黑洞洞的天氣裏關了燈看鬼片的行為有礙公共安全。」


    安捷回頭掃了他一眼:「你才看鬼片,我看的是純潔的愛情故事。」


    「人鬼情未了?」——被一個靠枕砸在臉上。


    莫匆縮著脖子笑起來,伸手摟過安捷,低頭瞄了一眼:「嗯?」他一看就是一愣,湊過去,揉了揉眼睛,「不會吧?」


    安捷笑得賊兮兮的:「你看見了什麽?」


    莫匆摸著自己的下巴,斟酌了一會,慎重地點點頭:「我看見了奸 情。」然後他瞪大了眼睛,「十五和醉蛇?真的假的?」


    安捷把本機放在桌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某人每年清明的時候都大老遠地在公墓裏蹲點兒,風雨無阻啊。」他這一伸懶腰不要緊,裹得緊緊的毯子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同樣鬆鬆垮垮地穿著的襯衣下麵的皮膚,和若隱若現的好看的腰線。


    莫匆的目光早就從電腦屏幕上挪下來了,放在了該放的地方,喉頭輕輕地滾動了一下:「親愛的你去幹嘛?」


    「我稿子截了,補個覺去。」安捷含含糊糊毫無危機意識地說。


    「我和你一起——」某人不要臉地撲上來,嗯,清明時節,其實是個雨打春簾的好時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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