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便怔了一下。


    “是啊,那我走了!”他止住了哭聲,也不擦把臉,站起來就要出去。


    “喂喂,你等等!”艾西哭笑不得。什麽啊,你就走。話又說回來,他真走了,也不見得是去自首,過兩天沒準還會來谘詢中心,這樣繞圈子也沒意思。


    男人站住了,愣愣地回頭瞅著他。


    “自首沒關係,不過咱倆先聊聊。”話一出口,艾西又覺得自己很愚蠢。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自己聊天的嘛,自己非要把人家趕走,人家要走吧,自己又不讓,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


    艾西這樣想,不禁釋然一笑:“好吧,老兄,你先坐著,跟我說說你老婆的事情。你怎麽把她殺了?”


    男人便很努力地回憶,兩眼望著天花板用心去想。他忽然動了一下脖子,順手抄起艾西遞給他的水杯,嗖地一下,朝遠處死命扔去。當啷啷,水杯砸到牆上,摔了個粉碎。


    艾西納悶這人抽什麽風啊,有心剛要罵,沒想到男人又站起來,一溜小跑來到牆邊,站穩之後,腦袋嗖地向後一仰,撞了牆,然後慢吞吞地蹲了下來,最後無力倒地。


    莫非……艾西剛想說什麽,秘書這時候推門而入:“老板,沒出事吧?”


    “沒事沒事,嗬嗬。”艾西立刻轟她出去,“啥事沒有,好著呢。我們在玩角色扮演。”


    隨後他扶起牆邊的男人:“老兄啊,你是說,你扔了一個杯子,砸到了你老婆的腦袋,隨後她的頭部又撞了牆,死了,是嗎?”


    男人用力地點頭,還用力握住他的手上下搖動,那意思仿佛在說:“謝謝你啊,總算有人相信我了。”


    其實艾西什麽都沒信,他隻是覺得如此直觀的妄想表現十分罕見,因此提起了百倍的精神:“老兄啊,你殺了你老婆,那她的屍體現在在哪兒呢?”


    “……”男人很迷茫。


    看來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了:“那好吧,沒關係,咱們慢慢來。你為什麽要用杯子扔她呢?”


    “因為我很生氣。”


    “嗯嗯,生氣是為什麽呢?”


    “……”


    心理治療中有個最基礎的技術,叫作沉默,同時這也是最難的技術。


    也許有人會奇怪:沉默有什麽難的呀?不就是閉嘴嗎!話誠然是這麽說的,不過您見過有多少人能在一對一的關係中,保持長時間的沉默?人本主義大師卡爾·羅傑斯曾在一次麵對少言寡語的精神病患者時,保持了十八分鍾的沉默。


    單純的閉嘴很簡單,谘詢關係中的閉嘴就很難。在短短的一小時之內,作為谘詢師,你必須挖掘出一些東西來。要是每次都用沉默來應付,那就很像個騙子,而不是心理工作者了。


    不過這一次,艾西用到了沉默。


    三分鍾過去了,兩人一句話沒說。


    客戶總算開了口:“呃……我記不得了,我隻知道當時我很生氣。”


    也許他是真的記不起來了,大腦把這段記憶屏蔽了,又或者在他的殺妻妄想裏根本沒設計這一段。


    “好吧。”艾西笑笑,依然親切地稱他為老兄,“那麽在你扔出杯子砸到老婆之後,還生氣嗎?”


    “是的,我還生氣。”


    “然後呢?”


    “然後?什麽意思?她死了。”


    “不,我是說,你不會到現在還在生氣吧?”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客戶為自己能理解而感到很開心,艾西心想要不要獎給他一塊糖,“我明白了。我當時很生氣,扔出杯子之後,我還是很生氣。可是我發現她倒下去之後就不動了,這時候我就不生氣了。我站起來想過去看看,走得太快了,被茶幾絆倒了,磕得很疼啊,你瞧。”男人撩起褲管,露出小腿上的一處傷痕,看起來經年曆久了。


    居然磕得這麽厲害,可見他當時撞在茶幾上的力道有多猛了。等一下,既然這傷痕還在,那麽能不能說明他所說的都是事實呢?還是說,磕破自己是現實,但是與殺妻妄想混為一談了?


    男人不管他,繼續說:“我摔倒了,揉揉腿,好疼啊。不過這時候我想起老婆來,就爬著過去看她。我摸摸她的脖子,脈搏已經不跳了,她死了。我就不生氣了。我覺得很後悔,請您幫幫我。”


    “這事發生多久了?”


    “嗯……”又是一陣費力的思索,“不知道,好久了吧。”


    “你看看自己腿上的傷痕,你覺得這傷痕有多久了?”


    “一年吧,也許還不止?”


    “是啊,如果你在一年前殺死了妻子,為什麽現在才來尋求幫助呢?”


    “呃……因為我最近才想起來。”


    “發生了什麽事,讓你想起來的?”


    “呃……沒什麽,我就是忽然想起來的。”


    “你做什麽工作的?”


    “我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


    “真不記得了!”他突然加重了語氣,似乎對艾西的懷疑感到很不滿。


    “嗯,那好吧。剛才你說,殺妻之後你不生氣了,你感到後悔。隨後呢,你把妻子的屍體弄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


    “呃,不著急,你可以慢慢回憶。想想看,你妻子的屍體不會憑空消失,她當然也不會還待在家裏,不然鄰居都會找上門來的,所以你一定是把屍體處理掉了。問題是,你是怎麽處理的呢?”


    “我記不起來了。”


    “那好。”艾西重重地舒了口氣,“那麽我們可不可以反過來想一下,你不記得處理過屍體,也許屍體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沒有屍體,那麽殺妻也就不可能,所以……”


    所以什麽呢?艾西沒說完,那人就暴躁地跳起來:“我殺了我的妻子,我殺了!”


    哦!


    “好好,你殺了,請你坐下吧。”


    艾西陷入了沉默。這倒不是在使用技術,而是他當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這一次的沉默,八成打破了卡爾·羅傑斯的紀錄。


    最後兩人不得不達成了一項協議:既然沒有任何證據、任何人可以證明他真的殺妻,那麽我們保留這可能是妄想的概率。為了一宗莫須有的罪名去坐牢也不現實。於是,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艾西將幫助他不斷尋找失去的記憶,直到找到或確認為妄想為止。


    送那男人出門的時候,艾西才問:“老哥,你登記時的姓名叫方茗,這是你的真名嗎?”


    “是的。”


    “那好,方茗,下周日的同一時間,你能來找我嗎?”


    “能!”


    “如果你想到了什麽,希望你也來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


    “好的!”


    從那以後,直到現在的幾個月裏,艾西嚐試了各種辦法,都沒能成功地幫方茗找回失去的記憶。


    在對他進行催眠的時候,艾西發現了一個很令人驚奇的狀況:即使是在潛意識裏,方茗的記憶中也保存著殺妻這部分情節。可是,潛意識裏的東西也和意識裏的差不多,沒頭沒尾的,這就更給他殺妻的案例蒙上了一層陰影。


    方茗說他每周都會來,他基本上也是這樣做的,隻是偶爾缺勤。他的谘詢費用也是按正常途徑交上來的,隻不過是用現金。


    對於這個有著女孩名字、男子漢外表的奇特客戶,艾西有著很多猜想。他認為他家境不錯,從事著體麵的工作,工作有正常的休息日。不管是不是殺死了老婆,他都應該是結過婚的,但他不戴戒指。這不足為奇,中國多數已婚人士都不戴戒指。當然這些隻是猜測。由於心理中心和精神病院不同,這裏不需要檔案,甚至連方茗是不是真名,艾西都不知道。


    當所有辦法都嚐試過之後,方茗的記憶依然未能喚醒,艾西也不由得有些氣餒。這倒不是說他對這案例已經沒有興趣了,而是他感到力不從心。假如永遠治不好他,那為什麽還要浪費人家的錢呢?!艾西是個精明的商人,也是個有原則的商人,騙客戶的錢這種事,他是做不來的。


    本來艾西的自信已經快消失殆盡了,但今天,他又重新燃起了鬥誌。


    為什麽呢?


    就因為昨天晚上麥濤對他說起的那件事。


    三年前的案子,最後一名受害少女名叫方曉曉。方曉曉並沒有被殺,隻是失蹤而已。但是,她失蹤不久後,她母親也失蹤了。


    方茗和方曉曉同姓,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一個在三年前失蹤的時候十五歲,兩人差了二十五六歲,這是個可能的生育時限。


    方茗宣布殺妻,且至少是一年多以前;方曉曉的母親失蹤,是在兩年半以前。


    方茗莫名其妙地生老婆的氣,用玻璃杯砸到老婆頭上致死;方曉曉的母親趕往公司,直接導致了女兒的失蹤。


    ……


    這兩起事件為什麽有著如此奇異的聯係呢?


    當然,艾西不敢斷言,也就沒將這事告訴麥濤。


    最重要的,其實還有一個理由。艾西精於算計,屬於無利不起早的那種類型。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件事將帶給他巨大的聲望。作為心理中心的核心人物,他已經慢慢紅起來了,但是這些還不夠。開這家中心需要龐大的運營成本,他得讓它更加紅火,把它做成中國最大的心理連鎖產業,這就需要更多的名望。作為心理中心的靈魂人物,他需要被光環縈繞。


    眼下都不需要他自己去創造有利條件,機會已經接連敲響了他的大門。當然,機會往往也意味著陷阱,他需要小心行事……


    3


    神秘的客戶方茗沒有來,周日的上午,麥濤卻來了。


    這讓艾西深感意外。他不是應該在今天上午就去警察局當顧問了嗎,怎麽有工夫來找我聊天?


    這一次,不僅是麥濤來了,身後還跟著個警察,警察押著一個年輕人。


    艾西一看到年輕人,又是一驚。喲!這不是前天在我的谘詢中心綁架前台小姐的人嗎,怎麽給帶回我這裏來了?


    艾西一頭霧水,剛想說話,麥濤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握住了他的手:“久仰大名啊,艾先生!”


    哎?這是演的哪一出?艾西不傻,趕緊也跟著裝蒜:“哦哦,您好,您是……”


    “我叫麥濤,現在是警察局的顧問。”


    “哦,麥先生,您好您好。請,裏麵請。”


    麥濤對跟隨的警員說了句話,自己先跟著艾西進了辦公室。


    “艾兄,我給你送單生意來了。”麥濤關好門,說道。


    “哦,這是怎麽回事啊?”


    “嗬嗬,警方想跟您合作,請您幫忙鑒定這個年輕人是否精神不正常。”


    “哦?警方為什麽要找我?我隻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


    “嗬嗬,這倒也是我一手促成的。艾兄對我幫助很大,也算是禮尚往來。”


    “願聞其詳。”艾西趕緊讓麥濤坐下。


    ……


    幾個小時以前,回到警察局做顧問的麥濤遇見了兩宗大案和一宗小案。大案呢,自然是少女殺手卷土重來一事,現在陳真佳子一案升級,也算作大案了。小案指的是前天發生在心理中心的劫持人質案。雖然說劫持這種事屬於情節惡劣的案件,但既沒鬧出人命,又不能確定犯人的精神狀況,所以警方也不便從重發落。


    最主要的是,受害人一方——心理谘詢中心並沒有提起控訴,警方手邊又有兩宗大案亟待解決,就把這事擱下了。


    擱下歸擱下,可也不能不走法律程序,就把這小子永遠拘留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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