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生離死別


    景七一條腿蜷起來跪在床上,居高臨下地抬起烏溪的下巴,看進他那雙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麽的眼裏,隻覺得他那眼珠生得像是傳中大海裏那種最最難得的黑珍珠,沒有雜色,盯著看得時間長,竟似是能把人吸進去一樣,便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刷過烏溪的睫毛。


    烏溪十指緊緊地攥著床單,身體僵直,那人身上方才沐浴後的淡香撲麵而來,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籠罩進去似的,一麵心馳蕩漾,一麵努力克製。


    南疆比扭扭捏捏的大慶要痛快得多,喜歡什麽人,就要什麽人。可烏溪還是覺得不應該,他讀大慶的書,知道“禮”是第一等重要的東西,知道這邊的未婚在洞房花燭之前,是連多看彼此一眼都不行的。


    雖然……他是個男的,可……


    烏溪把抓住景七已經在順著他的領口往裏鑽的手指,下極大的決心似的搖搖頭:“北淵,……我還是覺得不合適。”


    這在以前,景七還是一直自認為是個“雖然偶爾鬼混,但大部分時候潔身自好”的人,可他忽然發現,和這位巫童比起來,自己少年時那亂七八糟眠花臥柳的日子,簡直稱得上是糜爛。


    縱然不算熱衷些聲色之事,逢場作戲的手段是少不了的,烏溪隻覺得景七的指尖像是遊魚一樣滑不留手,輕而易舉地便從他掌心脫出來,挑開他的衣襟,沿著他的鎖骨輕輕劃過,皮膚上就像是燃起串看不見的小火花。


    景七漫不經心地問道:“哪裏不合適?”


    他故意慢條斯理,一雙鹹豬手將烏溪從上到下摸個遍,見那人手忙腳亂局促不已,一邊享受著調戲的樂趣,一邊慢慢地將自己身上也玩出火。


    他單膝跪在床上,幾乎整個人壓在烏溪身上,烏溪不得已,隻得一隻手撐在自己身後,一隻手摟住他,竟被他將身上衣服剝了一大半,狼狽不已,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你們的聖人不是說,授受不親,非禮也……”


    景七在他胸口上擰了一把,驚得烏溪險些彈起來,撐在床上的手軟,便直接躺下,隻聽景七低笑道:“授受不親,是和女人還是是和男人?”


    烏溪沒詞——聖人沒說授受不親。


    他隻覺眼前有東西一閃,便看見景七那件本就鬆鬆垮垮地披著的白色錦袍落地,景七欺身過來,隨手將床幔放下,朦朧的燈光透進來,他那袍子下麵竟然什麽都沒穿,皮膚像是比最好的錦緞還要細致,頸子上的脆指環垂下來,低著頭,長發落下來停在烏溪的耳邊。


    烏溪簡直一個字都說不出。


    景七笑眼彎彎地低聲問道:“烏溪美人,要麽給爺叫聲非禮聽聽?”


    理智終於飛了,烏溪一把拉下他的脖子,將混蛋的笑聲堵了回去。


    世間總有那麽些事,叫人若幹年後回憶起來都刻骨銘心,大悲者如生離死別,大喜者如芙蓉暖帳。夢中流連很多年的場景突然成真,那人的體溫清香都縈繞周圍,懷裏充充實實的,然而又忽悠覺得不真實起來。


    王爺自然算是風月老手,又有耐性,床下花言巧語的功夫、床上磨豆腐哄人的功夫可都是流的,又碰上這麽個雛兒,便愈加好性地想叫他好好舒服。


    烏溪覺得隱隱地不對,卻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腦子裏一團漿糊地忍他施為,直到景七四處火的手伸到他身後,順著他的脊椎骨揉揉捏捏地往下走。他再不明白,這時也明白。有些難耐地掙動下,抬起眼卻正好瞧見景七的目光——那人的眼神說不出的柔和,偏柔和裏又帶些被情/欲燃起來的幽深。


    他覺得景七此時此刻,眼睛裏終於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拋到一邊,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便覺得怎麽樣都行——哪怕現在就為他死,也無怨無悔。


    於是輕輕地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他異常幸福的笑,卻叫景七微微愣了片刻。景七忽然住手,他想,如果真的麽一路做下去,等小毒物知道自己是安什麽心,不叫他恨死自己麽?依這人那麽激烈又認死理的性子,豈不是一輩子都沒有回轉的餘地?


    景七的經驗是,萬事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否則將來可有的要倒黴,要是死之殉國什麽的也就算,若是偏偏剩口氣,可再到哪去找這麽個人?電光石火間他便微微皺眉,做個決定——


    想象中的刺痛沒有來,烏溪卻覺得覆在自己身上的身體略微離開了一會,隨即,灼熱的**慢慢地被溫暖緊致包裹,他猛地睜開眼:“……”


    景七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聲音有些打顫:“先別動,……先別動。”


    他死死地咬住牙,慢慢地坐下去,鈍痛便如同骨肉遭到淩遲一樣,從未有人敢叫南寧王做種事,他原本是按著烏溪,卻慢慢變成靠他支撐著自己。


    疼得緊,忽地手肘軟,撲到烏溪身上,兩人同時悶哼聲,烏溪忙伸手接住他,隻覺這人整個身體都在微微地打著顫,心裏竟不出是什麽滋味,隻有小心地摟住他,近乎虔誠地親吻安撫著他的身體。


    夜空紅鸞,悄然升起,而又悄然落下。


    第二日烏溪仍舊很早便醒,他睜眼的刹那,幾乎有些分不清那宿纏綿是夢境還是真實,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偏過頭去,見景七發絲有些淩亂地躺在邊,半個肩膀從錦被裏滑落出來。


    烏溪便無聲地笑,輕輕地將一邊的被子給他拉上,也不急著起身,便側著頭看著他。


    一輩子也看不夠他。


    不是夢——原來最美的從來不是夢,夢裏沒有那樣真實而浸入靈魂的快樂。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深情,竟生生地將景七“瞧”醒,景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他眼,含糊地嘀咕句“還沒亮呢”,便要翻個身接著睡,動,才發現身上有種形容不出的酸痛,他輕哼一聲,眉頭皺起來。


    烏溪立刻翻身坐起來,緊張地問道:“疼麽?哪裏疼?”


    景七深吸口氣,白了他一眼,不客氣地吩咐道:“水。”


    烏溪立刻批衣起身給他倒碗水,端過來,親手喂給他,景七喝兩口便又不肯喝,將茶杯接過來拿著,又道:“衣服……咳,衣服給我拿過來。”


    烏溪趕緊將他前日晚上落在地上的袍子撿起來,卻不給立刻給他,而是塞到被子裏,柔聲道:“衣服涼,暖和暖和再穿——還要什麽?……昨晚弄傷你了麽?”


    景七倚在床頭,斜著眼睛瞥他一眼,見他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分明像個闖禍的孩子,便忍不住輕輕笑起來。烏溪不明白他在笑什麽,隻見他眼中還帶著水光,笑起來的時候眼中瀲灩一片,分外好看,便也忍不住跟著傻笑起來。


    景七抬手在他後腦上拍了一巴掌:“笑什麽笑,去,叫人上熱水,我要洗澡。”


    烏溪得命令,樂顛顛地跑出去,親自給他挑熱水。


    景七這才輕歎口氣,斂去臉上的笑意,低頭看著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泛起波紋的半碗水,出了一會神,隨後將烏溪塞進被子裏的袍子抽出來,從袍子裏摸出個小瓶子,苦笑下,將瓶子裏的東西股腦地全倒進茶水裏——入水即化,無色無味。


    烏溪樂得親自伺候他,將熱水放好,回頭,景七已經將外袍披起來,正低著頭喝水,他便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北淵,水放好了。”


    景七卻忽然對他笑笑,猝不及防地摟過他的脖子,唇齒糾纏上來,玩鬧似的將嘴裏的一口水全度過來,迫得他吞咽進去,才放開。


    烏溪嗆咳下,無奈地道:“怎麽又……”


    他句話沒完,忽然覺得不對起來,愣愣地看著景七臉上玩笑的表情消失不見,靜靜地坐在那看著自己,好像想要擠出笑容,卻不知為什麽,眼角眉梢都是悲意。


    烏溪瞬間明白什麽,隻覺得身體像是被什麽東西墜下去,眼睛竟有些掙不開。


    他猛地站起來,踉蹌地往後退了半步:“……”


    景七避開他的目光,那刻人低垂的俊秀眉眼竟讓烏溪心裏升起滅頂的絕望之意,雙腿似乎撐不住他的重量,烏溪膝蓋軟,便往下倒去,被景七把攬在懷裏。


    “景北淵……景……北……淵……”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死死地攥住景七的袍袖,奮力睜開那雙已經渙散的眼睛,“我……恨…………恨……你一輩子……恨………………輩……”


    意識終於再難以掙紮,烏溪的眼睛緩緩地合上,手指鬆開,無力地垂下。


    景七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放在床上,伸手細細地描畫著他的五官,忽地一笑,輕佻的桃花眼中仿佛有光碎在裏麵,那刻萬般繁華落盡,前生今世,竟全消失無蹤。


    耳畔隻有那個聲音,景北淵,我恨你一輩子。


    城郊有個破敗的酒樓名喚長亭,離人到此各自分別,煙塵蕭蕭鹹陽道,從此天涯兩不聞。


    阿伈萊無數次從車裏回頭去張望那個坐在馬背上的影子,而巫童在馬車裏,大夢不覺醒。他心裏有很多疑惑,不明白,問奴阿哈,奴阿哈也不明白。


    王爺隻說,大慶要打仗,瓦格剌人要打到京城來,讓他們回南疆去,安全。


    阿伈萊想追問為什麽王爺不跟他們一起走,被奴阿哈拉住。奴阿哈像是剛哭喪回來,臉上帶著麻木的悲傷,問也不言語,隻是搖頭歎氣。


    到城門,車馬魚貫而出,而此時斜陽方將沒。


    景七勒住馬,翻身下來,掀開車簾,定定地看著烏溪愣了一會,臉上看不出是悲是喜,隻讓人覺得那樣子和平時沒什麽分別,卻又什麽都不一樣。隨後低聲道:“此去路遠,諸君保重,我把上回剩下的醉生夢死全都放在水裏,他這一睡,隻怕要十半月,你們快馬加鞭些……說不定也能到了。”


    奴阿哈低聲道:“王爺……”


    景七看他眼,露出個淺淺的笑容,又飛快地隱沒,將車簾子放下來:“行了,別廢話,去吧。”


    奴阿哈眼圈一紅,景七卻不再看他,兀自牽著馬往回走去,奴阿哈忽然從車裏跳出去,大聲喊道:“王爺!”


    景七沒回頭,隻是抬起手輕輕地揮下:“等你家巫童醒了,便跟他說,今我欠他的,他日若有相逢時,定當還他便是,去吧。”


    一朝踏上鹹陽道嗬……


    景七獨自一人牽馬回城,走得極緩極慢,身後車馬的聲響,轆轆地響,轆轆地遠去,不知過多久,他終於忍不住回次頭,卻發現南疆諸人早已看不見,那轆轆的聲響,不過他意識裏的幻覺罷,好像那人還在,好像……


    他苦笑了下,翻身上馬。


    路過長亭酒樓的時候,卻見那酒樓門口不知何時,停了架眼熟的車攆,景七一怔,勒住馬,片刻,便見那車裏出來個人。


    赫連翊和他對視半晌,才輕聲問道:“怎麽不和他一起走?”


    景七笑道:“臣已遵旨將巫童送出京城,隻是眼下非常時間,便少不得失禮一回,恕不遠送。”


    赫連翊呆立良久,才深深地歎口氣:“留下來能有什麽用?”


    景七道:“沒什麽用,隻是不得不留。”


    他隻著便服,襲寶藍長袍,寬大的袍袖滾著銀邊,隨風而起,肩背挺得很直,在風中,就像一棵怎麽都不肯彎腰的竹子。


    然後在夕陽中,一字一頓地道:“景北淵,生是大慶的人,死是大慶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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