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爭鳴態度輕慢,召喚程潛的手勢分明是在叫狗。


    他的所作所為成功地讓程潛一瞬間就從驚豔中清醒過來。


    程潛因為從小沒人待見,心裏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裏,化成了滿腔激烈到近乎偏執的自尊,一個眼神都能讓他敏感起來,別說這招貓逗狗的手勢。


    程潛仿佛寒冬臘月裏被人兜頭澆了一碰涼水,將他的五官也凍成了冰,他結冰的臉上麵無表情,上前一步,避開嚴爭鳴的手,公事公辦地作揖見禮道:“大師兄。”


    嚴爭鳴探頭看了他一眼,隨著他這麽微微一探身,一股仿佛幽然暗生的蘭花香籠罩在了程潛身邊,也不知他這身破衣服熏過了多少道香,夠驅蟲的了。


    這位少爺大師兄想必不大會看人臉色,反正他完全沒有留意到程潛快要壓不住的怒意。


    他甚至優哉遊哉地將程潛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相馬似的,過後大約是覺得還算入眼,嚴爭鳴漫不經心地點了個頭,全然不顧別人反應地給了他初見的師弟一句真摯的寄語。


    他棒槌一樣地說道:“還行,以後可別長殘了。”


    說完,少爺為了表現出大師兄應有的隨和,勉為其難地將手掌從程潛頭頂一寸的地方掠過,假裝自己摸了他的頭,繼而敷衍地吩咐道:“那個‘含冤’的和‘帶屈’的我都見完了,師父你一起領走吧——嗯,小玉兒,給他……他們倆,一人抓把鬆子糖吃。”


    木椿真人的老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領進來給他這不肖徒弟看的不是倆師弟,而是大老遠地給他弄來的兩個通房大丫頭。


    ……還是姿色還不甚喜人的大丫頭!


    鬆子糖不是一般的鬆子糖,它們盛在精致的小香包裏,顆顆飽滿,外麵還凝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糖霜,混雜著一股說不出的花香,香得沁人心脾。


    像這樣精致的吃食,貧民百姓家的孩子是沒見過的,可程潛卻毫不留戀,一出門就轉手將香包與鬆子糖一股腦地塞給了韓淵,漫不經心道:“這東西還是給師弟吃吧。”


    他的“大方”讓韓淵當場愣了愣,韓淵心情複雜地接過了香包,難得有點不好意思。


    小叫花長到這麽大,從來都得爭搶才能得食,大家出來混都是為了活命,個個活得仿似野狗,誰有精力顧念別人呢?


    韓淵胸口一熱,感動的同時,他心裏生出了一個天大的誤會——他這新認的小師兄恐怕並不是軟弱可欺,是真的不計較,待自己好。


    木椿真人卻沒那麽好糊弄,他清楚地看見程潛嫌棄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沾過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立刻就明白,這小子讓糖,可絕不是出於什麽謙讓的好品質,純粹是懶得給他那妖魔鬼怪的大師兄麵子。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年紀的小崽子所能碰到的最大的誘惑,其實也不過也就是吃跟喝而已,程潛竟能忍住,竟能不領情,竟能看都不看一眼。


    木椿真人有些感慨地想道:“這小王八蛋,心太硬,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


    就這樣,小王八蛋程潛正式入了扶搖派。


    他在自己的清安居住了第一宿,一覺睡到第二天寅時三刻,黑甜無夢,沒有認床,也沒有想家。


    第二天清早,雪青給程潛換上了長袍,梳了個發髻,打扮得人模狗樣。


    小孩子本不必束發加冠,但雪青說,這是因為他已經入了仙門,就不能算是俗世孩童了。


    家禽門派與野雞門派最大的區別就是,野雞門派純粹是瞎胡鬧,家禽門派雖然淵源不祥,表麵上看,卻也是有些實在家底的。


    首先就是符咒,傳說中千金難得的仙人符咒在這裏幾乎到處都是,連樹木石頭之類上都刻滿了,雪青指著一棵樹根上的符咒,對程潛道:“三師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隻要問這些石頭和樹就是了。”


    雪青說著,上前一步做了示範,對著大樹樹根道:“請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門住處,師叔剛剛入門,今天要到掌門那受戒。”


    程潛沒顧上回答,他驚異地看著麵前發出一層淺淺熒光的樹根。


    此時天還沒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團一團,瑩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間平白生出幾分仙氣來,附在其他一些石頭與樹上,在林間蜿蜒成了一條清晰簡明的小路。


    這雖然並不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仙器,卻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有用的仙器!


    雪青察言觀色功夫一流,知道這孩子臉酸,又矯情得很,因此見他驚愕,也沒有點破,隻等他自己看過來時,才不動聲色地提點道:“三師叔請這邊來,跟著光走。”


    走在熒光鋪就的路上,程潛才有了自己正在變成另一種人、即將過另一種生活的感覺。


    程潛問道:“雪青哥,這些都是誰做的?”


    雪青糾正不過來程潛的稱呼,幹脆也就隨他去了,聽問,便答道:“是掌門。”


    程潛吃了一驚,有點難以相信。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門師父在程潛心目中,都還是隻有點可愛的長脖子野雞,不中看也不中用——那麽莫非他竟不是個騙子?


    莫非他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本領?


    師父也可以像傳說中那樣所向披靡、呼風喚雨嗎?


    程潛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卻發現自己依然難以醞釀起對師父真正的敬畏。


    雪青帶著程潛沿著發光的小路,來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不知堂”其實就是個小茅屋,沒有什麽仙器,也沒有匾額,院門口掛著一塊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麵粗糙地刻著一個獸頭,程潛看著那獸頭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麽東西,獸頭的旁還有一行小字,寫著“一問三不知”。


    茅草屋讓程潛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鄉下的家裏,這裏樸素得過了頭,近乎是一無所有。


    屋門口有個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間擺著一個三條腿的小木桌,另一邊本該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墊在一塊石頭上,木頭桌麵上布滿裂縫,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後麵,正出神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小托盤看。


    托盤是粗製濫造的粗陶器,手藝很潮,造型方不方,圓不圓,連底都沒抹平,上麵散落著幾個生了鏽的舊銅錢,兩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古舊的陰森來。


    程潛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盯著銅錢的師父身上有種厚重的凜然。


    一邊的雪青笑道:“掌門今日卦象中窺見了什麽天命?”


    掌門聞言,肅穆地收起銅錢,雙手攏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雞燉蘑菇。”


    他說這話的時候胡子微翹,小眼珠左右轉了幾下,鼻尖微微聳動,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向往。


    程潛一見他神色就覺得眼熟,而後他驀地將前因後果聯係起來,一瞬間福至心靈地想起來了——不知堂門口那木牌上的獸頭是隻黃鼠狼!


    鄉村愚民不知道什麽是聖賢,更讀不懂佛經道經,求神拜佛都是亂來,“黃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跡其中,在各地家喻戶曉。


    “黃大仙”指的是黃鼠狼精,“青大仙”是說蛇精,也叫“護家蛇”,據說供奉這二位大仙,能看家護院,保一方平安。


    程潛小時候在村裏見過供奉黃大仙的牌位,上麵就有那麽個獸頭。


    他想到這裏,再一看木椿其人,隻見他腰長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張小頭雞臉……怎麽看怎麽像一隻成了精的黃鼠狼!


    程潛懷著這樣難以言喻的疑慮,上前一步,心情複雜地以凡胎肉眼之軀,對著疑似黃鼠狼的師父見禮。


    師父笑嗬嗬地一擺手,說道:“不必多禮,酸唧唧的,我們扶搖派不興這一套。”


    程潛內心苦澀地想:“那興什麽?小雞燉蘑菇?”


    正這當,韓淵也來了,韓淵老遠便叫道:“師父!師兄!”


    他倒是身體力行了何為“不興禮數”,一進門便大驚小怪道:“哎喲,師父,你怎麽住的這麽破啊!”


    叫喚完,那小叫花又自來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轉了一圈,最後落腳在了程潛麵前。


    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經被一袋鬆子糖完全收買了,認定了程潛對他好,也不陰陽怪氣地叫師兄了,上前親熱地拉住程潛的袖子:“小潛,昨天怎麽不找我玩去?”


    程潛見他就煩,立刻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師弟。”


    雪青給他換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潔的額頭與修長的眉目,顯得秀氣又好看,像個玉人,一個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點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


    韓淵自己是個沒爹沒娘沒教養的叫花子,看誰不順眼就怎麽都不順眼,看誰好,就怎麽都好——程潛現在對他來說,就是怎麽看怎麽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點也不介意對方的冷淡,還在那樂滋滋地想道:“這種家養的孩子跟我們走南闖北的不一樣,靦腆,以後我得多照顧他。”


    木椿真人眼睛雖小,從中射出的目光卻如炬,冷眼旁觀了片刻,他出聲打斷了韓淵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犯賤:“小淵,過來。”


    韓淵屁顛屁顛地走到他那搖搖欲墜的小桌前:“師父,什麽事?”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雖是後入門,但年歲比你三師兄稍長,為師要先囑咐你幾句。”


    黃鼠狼一樣的師父也是師父,他難得肅容,韓淵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


    木椿道:“你生性跳脫,失於輕浮,因此為師送你‘磐石’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專【注】,日後當常沉斂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嗎?”


    韓淵抬手抹了一把鼻涕,這番戒辭他半句也沒聽明白,稀裏糊塗地“啊”了一聲。


    好在木椿沒有追究他的失禮,他說完就轉向了程潛。


    程潛這才發現,師父其實並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隻是眼皮有點內雙,平時眼睛又總是半閉著,顯得目光遊移,形容猥瑣,這一回他睜開了眼,一時間竟顯出幾分黑白分明的清澈來,目色微沉,對著程潛的神色近乎是嚴厲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天道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專”來自曾國藩家書中一篇提到地“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貳”,此處延展為我本人的牽強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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