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青龍島燈火通明,原本因為大比而加派的巡夜人力這會也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眾散修成了一群沒頭的蒼蠅,嘰喳亂叫地混成了一團,閑言碎語漫天飄絮,嚷嚷什麽的都有——有人說魔修趕來作亂了,有人說是島主練功走火入魔了……最離譜的是還有人說是什麽青龍島下麵鎮著一條真的大青龍,此龍王爺也不知怎麽的掙脫了封印,出來找食吃了,島上一幹修士恐怕也就夠它老人家一口夜宵的。


    唐晚秋始終與嚴爭鳴他們保持三丈遠的距離,似乎是有意等他們,嚴爭鳴看得出來,沒有貿然對她出手。隻是被當包裹抓在手裏的水坑比較可憐,又暈又害怕,忍不住哭了出來,好在李筠已經事先用丹藥壓製住了她體內的妖血,不然任她這樣哭一路,青龍島上非得地動山搖不可,還不知道要被傳成什麽邪乎事件。


    唐晚秋帶著他們徑直穿過講經堂的山坡,轉瞬沒入一個樹林,停在了一片石碑叢前。


    此處名叫做“碑林”,立著青龍島上各路或飛升或隕落的大能的石碑,類似於人間供奉祖宗的祠堂,程潛他們都聽說過,隻是他們到底不是青龍島的弟子,客住進修而已,誰沒事也不會到這裏來。


    唐晚秋一鬆手,將水坑丟在一邊,水坑哭了一路,將心裏一點恐懼都哭完了,隻剩下又驚又怒,一獲得自由身,就對準了唐晚秋的手,彪悍地張嘴便要咬她。


    可是水坑的牙還沒落上去,唐晚秋卻忽然低頭看了她一眼,這位從來待人不加辭色的唐真人眼圈竟然是通紅的,她似乎是不想在一個小孩麵前流露出什麽,緊咬牙關,硬是擠出了一副橫眉立目的樣子,不像強忍悲痛,倒有點像個怒目金剛。


    水坑與她對視了片刻,非但沒有被嚇著,反而像個敏銳的小獸一樣感覺到了什麽,默默地撤回乳牙,拖著兩行鼻涕,被心驚膽戰的大師兄一把抱了回去。


    唐晚秋背對著他們,生硬地說道:“奉島主之命,今夜送你們離開此地。”


    嚴爭鳴吃了一驚:“前輩,島上究竟出了什麽事?晚輩們雖然不才,但好歹也在島主庇佑下過了這麽多年,若是有能出力之處……”


    聽見他說“庇佑”二字,唐晚秋的眉目終於微微鬆動了,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嚴掌門,恩情你心裏記著就是,眼下先顧好自己的小命吧!”


    說完,隻見她並指向地,喝道:“開!”


    碑林的地麵一陣“隆隆”作響,地麵上竟然裂開了一條兩尺見方的縫隙,下麵黑洞洞的,隱約有石階,居然是一條密道。


    唐晚秋掐了個手訣,雷火之力匯聚於她指尖,她一彈指,便接連點著了整個密道的壁燈,密道登時顯得燈火通明起來,唐晚秋一馬當先地走了下去,催促道:“別磨蹭!”


    嚴爭鳴飛快地和李筠交換了一個眼色,李筠皺皺眉,低聲道:“師兄,先跟上。”


    從大比開始島主露麵,嚴爭鳴就開始隱約地感覺不對勁,然而他畢竟什麽內情都不知道,此時完全是一頭霧水,還抱著一個拿他袖子擦鼻涕的水坑,真是再亂麻也沒有了。


    嚴爭鳴將水坑遞給跟上來的幾個道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程潛穩穩當當地綴在斷後的位置上,原本正往講經堂的方向張望,此刻仿佛感覺到他的目光一樣,程潛忽然回過頭來,衝他點了一下頭,好像是天崩地裂他心裏也有底。


    但嚴爭鳴卻知道他並不是心裏有底,隻是沒底也不在乎而已,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可是苦笑完,他心裏卻忽然莫名地安定了些,嚴爭鳴拿好劍,跟在唐晚秋身後下了密道。


    密道裏著實不寬敞,帶路的唐晚秋還好,嚴爭鳴卻隻能一路都低著頭了,兩側壁燈上的火光由於有符咒加持,人過不驚,這一路上沒人說話,莫名地顯得十分壓抑。人在地下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兜轉不休間,程潛心裏暗自掐算距離,就在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要走出青龍島的時候,麵前又出現了一行石階。


    這石階直上直下的,縫隙極窄,就連水坑都得微微矮下身子,其他人幾乎是爬出去的,一群修士們活像在毫無形象地鑽狗洞。


    李筠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不知道這是要帶我們去哪裏……”


    嚴爭鳴搖搖頭,有點艱難地回頭囑咐道:“赭石,你把小師妹照顧好。”


    他這一句提醒,讓跟在他後麵的韓淵也想起了什麽。


    韓淵連忙在懷中摸了摸,摸出了一串“掛墜”,那正是幾年前他在仙市上偷雞摸狗弄來的搜魂針,針尖有毒,都被塞進了小巧的木頭殼裏,針鼻處用一根草繩穿了起來,乍一看別有一番沿街討飯的奇特風情。


    想當年韓淵剛拿到搜魂針的時候,還尋思著島上欺負他們的人這麽多,說不定很快就被用完了,誰知他凡事有師兄們護著,這三根針竟然一直留到了現在。


    韓淵將三根搜魂針掛在了水坑的脖子上,囑咐道:“有人要欺負你,就將木塞拔下來,用這個去紮他。”


    說話間,石階已經走到了底,唐晚秋一掌拍開了一塊石板,兩尺多厚的石板炸了個粉身碎骨,這位前輩簡直是個橫衝直撞的炮仗,嚴爭鳴快沒脾氣了,隻得默默地跟出來。


    剛一露頭,嚴爭鳴就感覺迎麵一陣海風撲麵而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此地竟是一個秘密的碼頭,中間隻停著一艘船,那船細看並不十分奇特,但卻仿佛能融入夜色一樣,如果不是近在眼前,幾乎察覺不到這裏竟還有一艘龐然大物。


    “上去吧,”唐晚秋道,“沒有船工,不過你們一係自來符咒功底深厚,船行可用符咒操控,自己看著擺弄吧,要是你們都能禦劍,就不必這麽麻煩了。”


    唐晚秋慣常一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模樣,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本來應該是連嘲帶諷他們修為低微的,可奇異的是,這一次,她似乎沒那個意思。


    她轉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與比天空還要黑沉的海,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太快了,還來不及……”


    有那麽片刻的光景,她整個人似乎都被掩埋在了濃重的夜色裏,海風揚起的裙裾與發絲輕輕晃動,險些讓人產生一種她有點脆弱的錯覺。


    良久,唐晚秋才說道:“那天我其實看見了韓木椿,隻是沒敢認——我可能……為人有些莽撞,一時拿不準他是不是願意被人認出來。”


    可惜她是那樣拙於待人接物,還沒等權衡出來,那人就再也不見了。


    嚴爭鳴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五年前來東海路上遭遇魔修的那場大戰。


    唐晚秋:“你……唔,跟你師父年輕的時候有點像。”


    說著,她略低了低頭,將一縷長發攏到了耳後,這本是個很多女孩都有的無意識的小動作,叫她做來,卻好像含著一段觸目驚心的前塵往事。


    唐晚秋說完了她這輩子態度最溫和的一段話,語氣再次公事公辦地硬了下來,對嚴爭鳴說道:“從這裏走了以後,不要回扶搖山,去人間曆練也好,找個靈山秀水繼續修煉也好,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們是扶搖派的。”


    嚴爭鳴試探道:“前輩,我們扶搖派不是早已經沒落成不入流的小門派了麽?說出去難道還會有人知道?”


    “阿貓阿狗自然沒聽說過,但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心裏都有數,”唐晚秋道,“別磨蹭,上船快走……”


    她話音沒落,青龍島上突然有一道極強的光束直衝向雲霄,一時間整個島亮如白晝,晃得人眼都睜不開。


    唐晚秋瞳孔皺縮,麵露焦急神色。


    這時,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最後麵斷後的程潛突然站直了,緩緩提起霜刃劍:“什麽人?”


    隻聽空中“咻”“咻”數聲,一夥蒙麵人好像黑鴉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頃刻間就將他們幾個人包圍了。


    為首一個越眾而出,在黑布後麵藏頭露尾地說道:“青龍島戒嚴,從現在開始,禁止船隻外出!”


    唐晚秋一抬手捏住程潛的肩膀,蠻力將他往旁邊一扯,自己上前道:“我從未聽島主說過要戒嚴,你是個什麽東西?”


    那蒙麵人低低地冷笑了一聲,衝唐晚秋拱手道:“真人不必動怒,就算上了船,你們也走不出去。”


    說完,他示意什麽似的一抬頭,隻見夜空中亮起了無數星星點點,遠遠看去,好像一群分散的螢火蟲。


    水坑剛剛張嘴要哭,赭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李筠低聲問道:“師兄,那是什麽……”


    嚴爭鳴目光轉了一圈就收了回來,答道:“禦劍時劍身受清氣激發露出的熒光。”


    李筠不免有些慌神:“什麽?這麽多?這是衝誰來的?總不能是衝我們的吧?”


    李筠永遠屬於平時聰明絕頂,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的。


    他這話一出口,嚴爭鳴就知道他心裏想什麽——確實也是,他們幾個人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門派裏出來的不入流的弟子,從未出過山,出一次扶搖山就住進了青龍島,幹過的最張揚的事也就是和幾個拉幫結派的散修打一架罷了,對方這樣興師動眾,八成是衝著唐晚秋來的,她那人就是有本事將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個遍,保不齊又是從哪惹來的禍端。


    李筠小聲道:“大師兄,如果不是來找我們麻煩的,那……”


    嚴爭鳴一隻手捏住他的胳膊肘,搖了搖頭,感覺這事沒那麽簡單,為什麽島上大亂,唐晚秋不去幫忙,反而要送他們秘密離開?


    他敏銳地從唐晚秋那幾句“不要提自己是扶搖派”的警告中感覺到了什麽。


    忽然,一直沉默的程潛在旁邊開了口,程潛十分肯定地說道:“那個人是周涵正。”


    嚴爭鳴一愣:“什麽?你怎麽知道?”


    程潛麵不改色地盯著為首蒙麵人露出來的一雙眼睛,輕聲道:“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嚴爭鳴這個正宗的苦主恐怕已經忘了——他從小就是這樣,吵架歸吵架,生氣歸生氣,但不記仇,盡管當年摔下高台受辱的事件曆曆在目,但卻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麽刻骨銘心的仇恨,反正現在周涵正要再把他摔下高台,恐怕也沒那麽容易了,有那個精力,他更願意去回憶年少時候在扶搖山上美好快樂的日子。


    程潛卻不一樣,每到他練劍練不下去、或者遇上瓶頸感覺自己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那道坎的時候,他就會去回憶張大森兄弟和周涵正那些人,隨著他修為一日千裏,張大森之流漸漸已經不被他放在眼裏,也是他便專心致誌地針對起周涵正一個人。


    程潛掃視了周遭一番,上前一步,微微提高了聲音對唐晚秋道:“唐真人,晚輩對島主多年照顧甚為感激,隻是有一事不明——為什麽他會任憑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混入講經堂?”


    唐晚秋被他說得一呆,隨即猛地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那為首的蒙麵人聞言,目光落在程潛身上……和他手裏的霜刃劍上,低笑道:“那天活人鳥感覺到的人果然是你,你這小鬼倒是也有些門道,竟給你躲了過去。”


    先前他刻意壓著嗓子,這一句話卻露出了本來聲音,唐晚秋就是再耳背也聽出來了,臉上頓時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難以置信:“周涵正?”


    那蒙麵人見瞞不過去,索性有恃無恐地將臉上的黑布麵紗摘了下來,露出那張三思後行的書生麵孔來,微笑道:“唐道友請了,不如隨我們一同回去陪島主見客?”


    唐晚秋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即暴怒:“島主對你恩重如山,你居然投靠他人?”


    周涵正搖頭晃腦地歎道:“唐真人此言差矣,我本就不是青龍島的人,這些年從未投靠任何人,承蒙島主看得起,在島上做個掛職護法而已——咦?怎麽難道我記錯了,唐真人不也是師從牧嵐山,並非青龍島弟子麽?”


    唐晚秋哪裏聽得了他這樣的扯淡,二話不說,一把將她背後重劍扯了下來,招呼也不打地橫掃出了一片淩厲的劍風,看不出一點對空中那些禦劍者的忌憚,橫衝直撞地打算將周涵正的腦袋砸成個爛冬瓜。


    周涵正輕飄飄地躍到空中,手中三思扇一卷,雷火之氣若隱若現,跟唐晚秋的劍氣短兵相接,“轟”一聲巨響,兩廂消弭,地上竟瞬間焦糊了一片。


    周涵正此人麵和心狠,嚴爭鳴在旁邊觀戰也看得膽戰心驚,驀地發現自己“不會被他輕易摔下高台”的結論下得早了,而那周涵正不單手段不弱,為人還很不要臉,他看起來絲毫也不想一對一地和唐晚秋鬥法,折扇一揮,周涵正對天上和地麵的眾多蒙麵人道:“拿下此人!”


    唐晚秋咆哮道:“你倒來試!”


    黑鴉似的蒙麵人紛紛禦劍落下,將小小的碼頭擠了個水泄不通,嚴爭鳴劍如凝光,整個人已經不高不低地禦劍至半空,隻見他掐了個手訣,一時間原地閃現了好幾個同他一樣禦劍而行的虛影,這樣的分神極耗真元,他竟是要以一己之力扛下空中所有的蒙麵人。


    程潛有心想拿那姓周的試試手中霜刃,可一回頭看見麵色蒼白的李筠等人,他又強行在熱血上頭的時候給自己潑了一盆冷水,寸步不離地守在了抱著水坑的赭石旁邊。


    兩個蒙麵人鬼鬼祟祟地落到地上,從另一邊接近程潛他們一行,顯然完全沒有將程潛這十幾歲的少年人放在眼裏,橫劍便要上,一副殺人滅口的姿態。


    程潛不退反進,招呼也不打,直接一招“驚濤拍岸”悍然迎上。


    直到這時,程潛才體會到手中這把殺人如麻的名劍與他那破破爛爛的木劍有什麽不同,那霜刃劍才一動,一股無法言喻的陰寒之氣就彌漫在了整個碼頭上,兵刃相撞的一瞬間,程潛仿佛聽見了千百個先人或含恨、或含怒的吼聲,震耳欲聾,劍身上肉眼可見地凝起了一層寒霜,竟將那兩個蒙麵人的兵器一劍斬斷,程潛體內的真元被瘋狂地攪動起來,他幾乎有種下一刻自己就要爆體而亡的錯覺。


    是了,那字條上說“不要妄動”……


    程潛先一驚,本能地要將此劍丟出去,然而他僅僅是稍一退縮,便有更多的蒙麵人一擁而上,甚至有一個要伸手去抓水坑,程潛將心一橫,心道:“愛怎樣怎樣,先宰了這些雜碎再說。”


    當下,他腳下不停,招式都不變,又一劍“驚濤拍岸”,那兩個蒙麵人料定了程潛連凝神都做不到,修為畢竟有限,更沒到能越級以一敵二的地步,哪裏知道他的劍法是木劍磨練出來的——木劍一掰就折,能承受的劍氣極其有限,拿劍的人不但要控製力道,還須得十分精準,這樣程潛都敢將大開大合的海潮劍與千變萬化的扶搖木劍合而為一,揍遍講經堂,他在劍道上早已經走得比可以凝神禦劍的更遠。


    不用說他現在手中是上古凶劍“霜刃”了。


    那劍光如紫電青霜,仿佛能感覺到主人殺心,劍風瞬間暴漲了三尺之多,當即一聲響動如裂帛,程潛竟一劍抹了兩個人的脖子,血光四濺,落到那孤寒的“不得好死劍”上,竟真的凝成了一層血色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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