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滄海,蕭疏天路。


    人間聚散,忽然便如浮萍轉蓬。


    唐真人的寶貝腰帶上還有個窟窿,她也沒自己縫補縫補,此時飄在海上漏風漏得厲害,泛著鹹的風吹得嚴爭鳴有些散亂的長發鞭子一樣地打在臉上,他隻覺此處是滿目的腥風濁浪,一眼竟然望不到邊。


    水坑已經靠在赭石懷裏睡著了,韓淵默不作聲地抱膝坐在一邊,也是困倦得不行,李筠忍不住低聲問道:“大師兄,我們往後要去哪?”


    嚴爭鳴聞言深吸一口氣,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兩眼下盡是青黑,他其實比李筠還要迷茫。


    別人都來問他,他又要去問誰?


    嚴爭鳴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配不上胸口的掌門印,他也許天生不是個當掌門的料,回想這二十來年,不是隨波逐流,就是被人逼迫著往前走,若是沒有人推著他、拉著他,他就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李筠見他神色鬱鬱,便拉了他一把:“大師兄?”


    “先休息,”嚴爭鳴回過神來,輕聲安慰道,“沒事的,放心……要是真的沒地方去,可以暫時跟我回嚴家落個腳。”


    這話一出,程潛也回過頭來。


    其實對於程潛來說,隻要不是回扶搖山,那麽是去嚴家客居,還是浪跡天涯要飯,都沒有什麽特別大的區別,他本來毫無意見,但此時卻不得不出聲了——因為如果雪青也出事了,小月兒他們很可能根本就是從路上被截住了,那麽家大業大目標大的嚴家……還存在麽?


    程潛遲疑半晌,開口道:“師兄……”


    他覷著嚴爭鳴的神色,難得有些吞吞吐吐。


    一方麵程潛心裏明白,這事不告訴大師兄不行,可是一看他的疲憊神色,話到了嘴邊轉了幾圈,卻又一時不忍心說。


    嚴爭鳴生硬地調整了一下表情,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怎麽了小銅錢?”


    程潛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目光不免有些躲閃。


    嚴爭鳴先是被他這百年難得一見的軟綿綿目光看得心裏一暖,隨即又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胸口驀地湧上了一層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程潛近乎低聲下氣地說道:“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太傷心,好不好?”


    程潛極少對他這樣客氣,嚴爭鳴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程潛咬了咬牙,將心一橫,飛快地說道:“我給雪青哥的傀儡符破了。”


    赭石手一顫,險些將水坑掉下去,韓淵神色迷茫地抬起頭,李筠一頓之後立刻反應過來,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嚴爭鳴卻怔怔地看了程潛許久,沒出聲。


    程潛怕他一時想不開,忙道:“也不一定真的出了什麽事,你先別往壞處想。”


    他說這話自己都覺得虧心,一虧心,下麵的詞也忘了,程潛潑涼水是一把好手,卻不知道怎麽倒熱湯,隻好有些笨拙地勸道:“也許是他自己不小心丟了,也許是在別人手裏碎了……”


    “嗯,你說得對,”嚴爭鳴好像才回過神來似的,勉強一笑,順暢地接上了程潛的話,“也許是海上遇到了風波,說不定你那傀儡符還救了他一命呢……唔……”


    他忽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接著像是被海風嗆住了,一手捂住嘴咳嗽了起來。


    程潛張了張嘴,終於還是不知說什麽好,試探著伸手搭在嚴爭鳴的肩上,感覺有一點微末的體溫從大師兄身上透出來,沒來得及觸碰,就已經被海風吹散了。程潛時而會想起初見大師兄的時候,那人娘娘唧唧的熊樣,心裏便總當他還是溫柔鄉裏點香偷懶的敗家子。


    那時候他手上沒有一點繭子,心裏沒有一點憂愁,有多好呢……


    這些流落他鄉的痛苦與倉皇無措的彷徨,為什麽偏偏要他來承擔呢?


    這天注定是多事之秋,程潛還沒來得及心疼完,海上風雲突變。


    隻見整個海麵宛如地動山搖一般,也不知從哪刮來一股巨浪,豎起來成了一道水牆,足有五六丈高,前仆後繼地湧過來。


    原本普通的海風幾成罡風,唐晚秋那漏了洞的腰帶劇烈地擺動了一下,搖搖欲墜地往更高處飛起,卻仿佛是力有不逮,中途便聽見一聲裂帛之音,腰帶竟然從漏洞處撕開成了兩半!


    撕裂的地方剛好在程潛腳下,他整個人一腳踩空,徑直從腰帶上掉了下來,這回嚴爭鳴反應不慢,回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方才咳出來、被他藏藏掖掖在手心的血跡頓時抹了程潛一身。


    程潛當時本能地抓緊了霜刃劍,下意識地調動起真元,在這節骨眼上,那劍竟發出“錚”一聲輕響,盡管眨眼便被淹沒在海濤聲中,卻依然被程潛捕捉到了,他心裏一動,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這分明是凝神的反應!


    程潛:“大師兄,放開我!”


    嚴爭鳴充耳不聞,他方才心緒大悲大落,此時幾乎有點魔障,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死都不能鬆手放開他。


    程潛情急之下也沒空和他掰扯,心裏迅速默念起凝神禦劍的口訣,也許是火候真到了,也許是危險逼的,一時間,他竟然直接跳過從凝神到禦劍之間不短的階段,讓霜刃有些風雨飄搖地浮在了半空。


    嚴爭鳴手上一輕,終於回過神來,他收斂心神,忙鬆了手勁,以防外力幹擾程潛:“不……你先別逞強,慢慢靠過來,慢一點,你現在飛不穩,再慢一點。”


    程潛當然不敢大意,凝神於劍的滋味相當於將手中劍化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就算人安安穩穩地在平地上,平白無故長出一條腿來都得先絆幾個跟頭——何況霜刃這把劍還是條不怎麽老實的腿,不是他能完全壓製得住的。


    程潛穩穩當當地控製著真元,不敢走一點神,緩緩地令霜刃劍接近唐晚秋那條腰帶,可是就在嚴爭鳴已經能夠虛虛地伸手護住他的時候,異變又生。


    海麵上突然憑空生出一道水柱,頃刻間帶起一道大浪,當空砸下來時,海水仿佛帶著難以言喻的勁力,程潛胸口一悶,一口氣沒上來,霜刃就失去了控製,連人再劍地給衝到了一邊。


    耳畔驚呼聲轉瞬就被淹沒,程潛隻來得及攥住劍柄,已經一頭掉進了海裏,接著,他被落下來的大浪居高臨下地一拍,頓時人事不知。


    好在他一直本能地沒鬆開握劍的手,霜刃劍的劍鞘不知去向,吹毛斷發的刃被水一衝,撞在了程潛身上,毫不客氣地在他小腿上開了一條血口子,傷口讓海水一殺,將程潛活活疼得清醒了。


    他連嗆了幾口水,忙竭盡全力地屏住了呼吸,奮力掙紮起來。


    程潛自詡無懼生死,卻並不想這樣毫無意義地淹死在海水裏。


    可惜他水性實在不怎麽樣,說來都對不起他慣用的海潮劍,在地麵上的小河溝裏他尚能撲騰兩下,這樣大浪滔天的海水裏就真的沒辦法了。


    程潛哆哆嗦嗦地掐了個不甚熟練的手訣,周遭浮起一個輕薄的氣泡,顫顫巍巍地將他含在其中,可惜這海浪連唐真人的腰帶都一分為二,他這強弩之末一般真元耗盡的掙紮根本沒什麽用。


    氣泡不停地升起,又不停地被海水打碎,每碎一次,程潛就要重新嗆上好幾口海水,漸漸的,他的意識開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起起落落不知多久,到最後,他幾乎是一味的混沌沉浮,無力撲騰了。


    程潛隻是覺得冷。


    劍也冷,水也冷,凍得他快要沒了知覺。


    程潛忍不住想起自己年幼時在村裏看見過的鄰家老叟出殯——那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老太太給老頭縫了一身厚厚的壽衣,將攢了兩年多的棉花全都塞了進去,自此,程潛才對死有了第一重印象。


    他想,死肯定是極冷的。


    但這一次,程潛沒死成。


    等他再次睜眼時,已經又是一天的夕陽西下了。


    程潛猛地坐了起來,後腰處一陣銳痛,他險些又躺回去,這才發現自己在一塊大礁上,小腿上的劍傷被海水泡得泛了白,向兩邊猙獰地掀了起來,裸露的皮膚上凝了一層慘白的鹽霜。


    隻聽一人在他身後說道:“還活著呢?”


    程潛回過頭去,隻見身後有一個“野人”正在打坐。


    那人比他還要狼狽,一身破衣爛衫幾乎難以遮體,須發也亂成一團,隻露出兩隻眼睛,目光如電似的射到他身上。程潛先開始看著這人覺得有點眼熟,辨認許久,才震驚地叫道:“你是……溫雅真人?”


    溫雅瞪了他一眼,怒氣衝衝地說道:“你是眼瘸了還是失憶了,鬼叫個什麽?”


    程潛太陽穴針紮一樣地疼,在此地乍一見故人,萬語千言險些全湧到嘴邊——關於師父的,師兄的,島主的,唐真人的……但隻是片刻,片刻後,他的心又掃清了不該有的脆弱,重新冷靜了下來。


    程潛將那些話一字一句地收斂好,和著鹹苦的海水一同咽了回去,對溫雅真人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輩禮,隨即一聲不響地將霜刃劍戳在一邊,坐地調息,將在海水中耗盡的真元盡快修複。


    溫雅打量了他片刻,臉上不由流露出一點激賞與讚歎的神色,心道:“小椿同我說這孩子有可能是他師父的轉世,這樣看來,還真有些像。”


    他默默地在一邊為程潛護法,整整半宿,漫天的星辰如洗似的懸在滄海之上,潮水微微褪去,露出礁石大半的原貌來。


    程潛剛收功,忽聽溫雅真人在他耳邊說道:“那‘不得好死劍’桀驁不馴,並不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就能降服的,想必你已經感覺到了。”


    程潛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把劍是前輩你放在我房裏的?”


    溫雅冷笑一聲:“可不是?托你那遭瘟的門派的福,我因為和你們扯上關係,連海邊那家破客棧都開不下去了,被一群王八羔子一路追殺,我打算將你師門寄放在我這裏的東西還了,便換個地方,躲到風頭過了再出來,嘿,沒想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青龍島一場大戲。”


    程潛:“這把劍是我師父的?”


    溫雅嗤道:“放屁,就你師父那麵團一樣的人,如何支使得動這樣的凶器?這是你師祖的,多年前機緣巧合落到我手裏,你們門派裏當時殘的殘,小的小,一直無人可托付,這才一直由我代為保管——執此劍者,若是心如鐵石,它就能大殺四方,若是稍有軟弱,便會被它反噬,是世上第一等欺軟怕硬之物,我看你們一派‘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這一輩更不像話,矬子裏拔將軍,也就你還能勉強和它鬥一鬥了。”


    程潛聽了感受很微妙,感覺這位前輩真是很會聊天,當即站起身告辭道:“多謝前輩救助,我還要去找我師兄他們,就先少陪了。”


    “慢著,”溫雅叫住他,“你知道他們在哪?”


    程潛大概知道東海一帶的島礁隻有這麽一小片,嚴爭鳴他們估計也隻能落在附近,雖然不甚熟練,但他到底能禦劍了,可以趁著風平浪靜在附近海域上飛一圈,想必也不會太難找。


    結果下一刻,他震驚地聽見溫雅說道:“我告訴你,他們在距此處不到五裏的荒島上,你若禦劍而去,不過片刻就能到,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因為周涵正恰好也在那個島上。”


    程潛猛地一頓。


    溫雅繼續道:“昨夜東海大震,連你們也被波及,代表有大能隕落,顧岩雪……唉,那姓周的小白臉想必也是當時趁亂撤出來的——哼,他跑得倒快。”


    程潛本來還沒有那麽著急,聽了溫雅這番話卻再按捺不住,溫雅話音沒落,他已經帶著霜刃劍升至空中。


    溫雅沒料到他這樣急性,低罵一聲,彈指揮出一道青光,放出了一根縛仙索,追上去將程潛綁了個結結實實,重新掉回礁石上。


    溫雅怒道:“瘋了麽?找死麽?誰說你是那老魔頭轉世的,他瞎眼了麽?”


    這話沒頭沒尾,難為程潛竟聽懂了,他劇烈地掙動了一下:“我本來就不是,是師父認錯了——前輩,那周涵正心術不正,恐怕對師兄他們不利,還請高抬貴手放開我。”


    溫雅道:“別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姓周的白臉騾子雖不是什麽好貨,但境界在那擺著,若我在全盛時,說不準還能去會會他……你?哼哼。”


    程潛絲毫不為所動:“多謝前輩告知,打自然是打不過的,但我還可以偷襲,可以暗算,請前輩不要為難我。”


    溫雅:“……”


    他實在不知道程潛是怎麽將這番話說出口的,十六七歲若是放在凡人裏,也算是能獨當一麵的小夥子,但在這動輒千年王八萬年龜的修真界裏,卻不過是個捏還捏不起來的小崽子。


    溫雅想不通韓木椿是怎麽將程潛這崽子教養長大的——他不但對比自己強的人沒有絲毫的敬畏之心,還很有些明目張膽的狠毒!


    程潛心裏已經開始起火了,隻是礙於溫雅是木椿真人的老朋友這點人情麵子,沒有當場翻臉,忍耐道:“溫前輩!”


    “門派……”溫雅忽然長歎了口氣,“小子,憑借你們幾個孩子,是支撐不起扶搖山的。”


    程潛不知道他為什麽一定要唱衰扶搖派,不過想起此人與師父在一起也沒說過幾句好話,心裏又釋然了,他對此並不爭辯,隻是倔強地與溫雅對視片刻,便偷偷研究起身上的縛仙索,打算找個縫隙解脫出去。


    誰知下一刻他卻感覺周身一鬆,溫雅將縛仙索收了回去。


    溫雅道:“依你的年紀居然能到禦劍這一步,也算是出類拔萃了,我與你師父多年相交,不能看你去找死,這樣——”


    他話音沒落,礁石上驟然出現幾條虛影,溫雅放出了三條分神。


    “你要是能從我這三條分神中闖出去,我便不再攔你,”溫雅道,“但是有規則,我不要看你們扶搖派那些個鴛鴦蝴蝶、花裏胡哨的劍法,你自己隻許挑一招,也隻能反複用這一招,隻要你能破我的分神,隨便你去暗算誰。”


    隻許用同一個劍招,那不就是要拚真元了?


    程潛差點沒讓他氣笑了——感覺這溫前輩也有些為老不尊,居然提出要與自己拚真元,那和一個大人要跟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掰手腕有什麽區別?


    真是臭不要臉出了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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