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如晦,婆娑密林中夾著一條羊腸小路,一眼望不到頭。


    此地顯然是久無人跡,被暴雨一衝,越發泥濘難行。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扶著一位老者在其中走得舉步維艱,這兩人身上穿著聊勝於無的蓑衣,走了大半宿,該濕的地方也都濕透了,那老者約莫是腿腳有些問題,受了寒,時不常要停下來揉一揉酸痛的膝蓋。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努力地向遠方張望,不由得歎了口氣。


    一旁那少年不滿道:“什麽狗屁仙人,平日裏吃著我們的供奉,求見一次卻要百般刁難,鄉親們省吃儉用的供奉著他們有什麽用?”


    老者聞言嚇了一跳,忙連聲道:“可不敢胡說!”


    少年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小老虎似的,一股腦地道:“我說得難道不對?他們美其名曰鎮守這裏,保佑過我們風調雨順嗎?遇上大旱大澇,哪一次少要過供奉?安平王起兵造反那年,三縣十五城全都遭了大難,四處盜賊橫行,百姓流落,他們可曾露過一麵?好,就算這些都是人間事,仙人們不管,那麽如今惡鬼橫行鄉裏,吃人放血,他們也全當不知道,要我們上趕著來求嗎?”


    老者腿疼得直不起腰來,口中道:“仙人清修不問世事,若我們有求,自然是自己前來稟報,你說得什麽話!”


    少年怒氣衝衝地說道:“可不是麽,通往明明穀可就這一條路,要過艱難險阻,還非心誠者不能抵!他們派人取供奉的時候怎麽不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來,這會倒講究心誠了……”


    “六郎,閉嘴!”老者用力將拐杖往地上一戳,“再要囉嗦,你就自己滾回去!不要在仙人麵前連累十五城的鄉親們!”


    少年見他發怒,臉色一黑,不敢言語了,隻趁他爺爺轉過身去的時候滿臉不屑地一撇嘴,嘀咕了一句:“仙人好了不起麽?”


    就在這時,一道極暴虐的炸雷突然從天而降,近在咫尺似的,少年猝不及防,當場嚇得臉色一白,頓時將方才的小心眼放在一邊,等轟鳴聲稍弱,他忙問道:“爺爺,今天這雷怎麽響得這樣邪門?”


    老者沒來得及回答,接二連三的驚雷已經雨點似的落下了,將整個夜空炸得一片慘白。老者麵露驚惶,忙拉著身邊的少年五體投地地跪在了地上,匍匐在天威之下,口中念念有詞地禱告,一動也不敢動,林中鳥雀野獸全嚇得不敢露頭,連草木都跟著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雷聲方才平息下來,餘韻依稀,地麵似乎仍在震顫。


    少年半晌聽不見一點聲音,滿心震撼,再不敢出言不遜。


    直到這陣驟雨初歇,濃雲微微散去,天上露出了一點朦朧黯淡的月色,少年才戰戰兢兢地將老者扶起來,繼續前行。


    少年六郎問道:“爺爺,方才那雷聲恐有幾十道呢,這……這明明穀不會被炸平了吧?”


    “少多嘴,”老者低聲嗬斥了他一句,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水堆積的小路上跋涉,壓低聲音道,“恐是有仙人渡劫。”


    “渡劫?”


    “仙人修行沒那麽容易,要曆經千劫百難,我聽說其中就屬這天劫最凶險,無數仙人在天劫中隕落,但是挨過了的呢,修為卻能大漲,離真正的與天地同壽也更近一步。”老者說到這裏,臉上疑惑之色一閃而過,“過去我曾聽我爺爺說過,他親眼見過一次仙人渡劫,當時打下來的也不過九道天雷,怎麽這一位這樣凶險……莫非這渡劫之人是穀主這樣的大能?”


    說話間,羊腸小路突然一拐,前方竟豁然開朗,露出整個明明穀的全貌來。


    山穀明淨悠遠,雨水洗過的山花漫山遍野地綻放,一點月色如煙似紗,穀中真如人間仙境。


    少年驚喜道:“爺爺,快看,我們到……”


    他話沒說完,整個人已經怔住了。


    隻見那鮮花坡旁邊有一處大平地,四下刻了一圈尋常人看不懂的符咒,此時,那大塊平地已經給雷劈成了一片焦黑,符咒圈子中同外麵對比鮮明——外麵是百花齊放,裏頭是寸草不生。


    焦土之上,卻筆直地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長袍已成了破布,整一條袖子都焦成了渣,從背麵看,此人身量頎長,約莫是個男子。


    隔著百丈遠,那人卻好像聽見了六郎說話,回過頭來看了這爺孫倆一眼,這人雖然破衣爛衫,模樣卻長得清俊非常,月色下如玉人似的,唯有眼睛裏像是含著一把經年的白霜,六郎與他目光一碰,當即隻覺得自己從頭涼到了尾,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下一刻,六郎被自己的爺爺伸手一拉,兩人一起跪在了地上,老人衝著那男子連連磕頭,口中道:“拜見仙人,小人乃是穀外十五城中之人,此來有事相求仙長,並非有意闖入,求仙長萬萬不要見怪。”


    那男子愣了愣,而後隨意地擺擺手,六郎便覺一股仿佛來自深秋的寒涼之意四下蔓延開,有點冷,但也不至於凍人,隨即他整個人身體一輕,和自己爺爺一起被那股涼意托了起來。


    這仙人竟意外地好說話,非但沒有為難他們,還頗為彬彬有禮地說道:“沒事,不必這樣——穀外的事不歸我管,等我給你叫個人來。”


    說完,他彈指射出一道白光,光束直衝天際,片刻後,遠處有一團螢火似的小光點急速飛來,及至其近在眼前,六郎才看出那是一個禦劍而來的道童。


    道童收劍落地,恭恭敬敬地對這破衣爛衫的男子行禮道:“程長老,恭喜長老度過大天劫,修為更上一層。”


    “沒什麽好喜的,險些烤糊了,”那男子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回手一指身後狼狽不堪的爺孫兩個,“外麵來的,可能是有事,你處理吧。”


    簡單交代完這幾句,他便衝六郎他們爺孫兩個點點頭,隨即人影一閃,倏地不見了。


    這飛天遁地之能將六郎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道童上前來請他們入穀,他腦子裏還是方才那人站在滿目焦黑上,隨意回頭一瞥的模樣。


    六郎心不在焉地想道,那人好似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樣子,竟已經是這明明穀中的“長老”了麽?心裏不由得有些豔羨,隨即他想起那人結了霜似的目光,又忙將那點豔羨壓了回去,生出了敬畏,再不敢胡亂腹誹。


    道童從懷中摸出一片葉子,含在嘴邊,長短錯落地吹出一段小調,隻聽空中應聲傳來一陣馬嘶,接著,一匹白馬拉著一輛車從天而降,威風地打了個響鼻,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


    那道童和顏悅色道:“今日若不是托二位的福,我還不一定能跟他說上話呢,請吧。”


    兩個凡人惴惴不安地上了飛馬的車,六郎年少,嘴快道:“仙人哥哥,那位是穀中長老嗎?”


    老者怕他多嘴說錯話,連忙拽了一把,誠惶誠恐道:“仙人贖罪,這孩子……”


    “不妨事的,老丈,”道童架起飛馬,頗為活潑地說道,“我們明明穀中有一口冰潭,冷極了,我都不敢去,聽說凡水懸於潭上一丈便能結冰,但是潭中神冰水卻一直流動不息。那位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住進去的,在潭水邊上開辟了個洞府,將整個冰潭的寒意都鎮在了那洞府中,自己日複一日地在那極寒之地修行,你們瞧,這穀中現在這樣生機勃勃,還多虧了他鎮住了那冰潭呢。他平日裏不大露麵,我們私下裏都偷偷叫他‘幽潭長老’。”


    六郎聽得呆住了,不由得道:“那有多冷啊,他不怕麽?”


    道童笑道:“修行中人本就該煉神忍性,心誌不見如何能成大道?”


    說話間,馬車已經幾起幾落,到了山穀腹地中,緩緩地落地。


    六郎下車一看,隻見此地竟有亭台樓閣、流觴曲水,來往清淨無人,隻有幾隻仙鶴翩然起落。走進其中,六郎隻覺周身一輕,他震驚地低頭一看,隻見自己整宿風雨兼程沾上的一身泥水竟消弭一空,全身都暖融融的。


    道童將二人引入一個小亭子中,在二人千恩萬謝中給他們倒了一杯熱茶,這才詢問起所來何事。


    老者歎道:“這……唉,說來話長了,小民瑣事,本不應煩擾仙長,隻是近日穀外不知來了什麽妖孽,為禍鄉裏,專挑娃娃們下手,不過短短十幾天,周遭城郭村落中已經失蹤了四五個男娃娃,過不了幾天就能在荒郊野外發現屍體,都給野獸吃得差不多了,此事也報了官,官差仵作來了幾個,仵作說那幾個娃娃是給放幹了身上的血才一命嗚呼的。”


    道童聽到這,嬉笑的神色一凜:“什麽?放幹了血?那幾個男孩子多大年紀?”


    老者道聲“作孽”,答說:“都還不到十歲,出了這事,大家夥晚上一起在野外守了好幾宿,然後……然後那天,我們全都看見了一道白影,遠看像掛在風裏的白練,可是轉眼就到了近前,當時誰也沒反應過來,就聽有人慘叫一聲,再一看,有個人胸口漏了個窟窿,竟這麽一眨眼,被那東西將心也掏了去。官差也嚇得不行,說是惡鬼作祟,官府管不了,這才打發老朽進穀來求諸位仙長。”


    那道童聽了,又細細地詢問了幾個問題,這才說道:“我心裏大概有數了,老丈且不必憂心,先帶著小兄弟在穀中休息一宿,容我稟報穀中前輩,明日自然會給你們答複。”


    當夜,老者與孫子六郎惴惴不安地住在了明明穀。穀中風清氣朗,四處還飄著淡淡花香,是個絕佳之處,六郎卻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顛來倒去想的都是那個經曆了雷劫的年輕長老,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到了後半夜,他忽然聽見外麵有人說話聲,隔得很遠,六郎隻模糊斷續地聽了個大概。


    隻聽一個男聲道:“是,我來路上已經聽說了,不過在凡人村子裏為禍,也未必是什麽棘手角色……唔,不如請程潛順路去一趟吧。”


    又一老一些的男聲道:“也好,他七道天劫已過,如今算是曆劫而生,本就該離開了。”


    六郎原本怎麽也睡不著,聽見這隻言片語,忽然莫名其妙地犯起了困,轉眼就迷糊了過去,什麽都聽不見了。


    兩人一前一後從他窗外經過,往穀中冰潭之地走去,為首一位老者,鶴發童顏,胖得像個球,一笑就見牙不見眼,身著一套富貴逼人的緞子長袍,腰帶上荷包玉佩等物雞零狗碎地掛了一排,打扮得富貴逼人,活像個凡人員外——正是明明穀主年明明。


    年明明身後跟著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隻見這中年人眉目極溫潤,細一看,依稀是當年噬魂燈中逃出來的那元神唐軫。


    唐軫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又有了肉身,隻是看來這肉身不大好,依稀帶著死氣沉沉的病容,不知是奪舍還是用了什麽偏門法術。


    唐軫手中提著一盞白燈籠,燈籠裏麵沒有燭頭,紙糊的內裏包裹著一團溫潤的光暈,也不知是個什麽法寶,說道:“此事原是我異想天開,聞所未聞,我自己都沒想到他竟能成。”


    年明明笑道:“他肉身夭折,是曆了人劫,臨死忽然有所悟,使魂魄得以進入聚靈玉。偏巧那聚靈玉是先天靈物,內裏能匯聚山川精氣,魂魄本是不能妄入的,可這小子小小年紀,竟能維持三魂七魄不散、神智不滅,在聚靈玉中挨了七七四十九年,無肉身以為托,竟生生叫那玉磨礪出了元神,這算過了地劫。四十九年前,你將他棲身的聚靈玉送到我明明穀,以聚靈玉為基,經冰潭鍛造又四十九年,他忍得住極寒不說,還連過了七道天劫——唉,算來他也不過區區百餘歲,已經曆經天地人三劫……此子心誌之堅,老朽活了這麽多年,還未曾見過。”


    說著,年明明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麵色複雜道:“老朽要有他一半,想必現在也能是個有腰的老頭子了。”


    唐軫:“……”


    他老人家這個級別的大能早已經辟穀,奈何嘴饞,因此這一身五花膘長得可謂源遠流長、經年日久。


    唐真人噎了片刻,正色道:“還未多謝穀主出借冰潭。”


    年明明擺手道:“說什麽借不借的,他鎮著冰潭,我那群不成器的弟子們免受寒冷,也算享福了。何況像這樣的人物,在我區區一個明明穀中掛個‘長老’名號,我們沾光還來不及呢。”


    “這位小兄弟對我有恩,當年溫道友帶著聚靈玉來找我的時候,我便無論如何也得想法子幫他一幫,”唐軫說道,“隻是他雖然機緣巧合在聚靈玉中成就元神,但鍛玉成肉身之事真的未曾有先例,我也不知成不成,恐怕曠日持久,他心有掛念太過急躁,便將他的過往記憶抽了出來,如今七道天劫已過,他自聚靈玉中練出的軀體大成,我也是該將其物歸原主了。”


    說話間,兩人到了冰潭,乍一靠近,唐軫就有些承受不住寒意,忙掐了個手訣,臉上的死氣更重了些。


    再往前走,隻聽得“嘩嘩”水聲,此間主人剛剛沐浴完,正從滴水成冰的潭水裏出來,年明明朗聲道:“程潛小友,可是擾你清靜了?”


    這胖子擾人清靜不是一回兩回,明明穀裏的人不知是什麽傳統,從上到下都話嘮得要死,程潛也習慣了。


    他沒什麽不自在,從冰潭上一層白霧中出來,撿起潭邊一身凍硬了的袍子披在身上,走動間不過三兩步,那一頭泛著冰碴的頭發就全幹了,長袍也重新自然地垂了下來,這一身千錘百煉的修為幾乎化入了潤物無聲之境。


    程潛衝兩個人點點頭,說道:“穀主——唐兄,我正想去找你,進來坐麽?我這裏就是有點冷。”


    此時正是仲夏,冰潭旁的洞府中沒有一點暑氣,走進一看,竟是一片酷烈的冰天雪地,椅子都被凍在了地上,上麵結著一層冰霜,程潛微微一掐手指,一團暖烘烘的火光便從他指尖劃出,落入其中一把椅子下麵,頃刻便將上麵的冰霜融化燒幹了,椅子卻沒有被燒著一點。


    程潛道:“唐兄身體不好,找暖和的地方坐吧。”


    至於穀主年明明,他沒管,反正那老胖子皮糙肉厚,扛凍得很。


    桌上茶壺裏的水早就凍成了一坨硬邦邦的冰,程潛拿在手裏搖晃了幾圈,大冰塊這才在真元催動下化開,不過片刻,冒出了絲絲的熱氣。他給兩人一人倒了一杯熱水。


    唐軫接過來暖了暖手,這才將那盞燈籠放在程潛麵前,說道:“此物當歸還給小友了,你這條路九死一生,不易,往後可要多加珍重。”


    程潛並不驚訝,顯然是知道唐軫曾經動手取走他過往記憶這碼事的,他點點頭,揮手將燈籠中的那一小團光收入袖中,正色道:“唐兄生死肉骨之恩,往後要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程潛定然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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