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注1】


    這忘憂穀整個透著一股邪門的氣息。


    上一次程潛進忘憂穀的時候,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自己也不明白是擺了哪門子烏龍誤闖的,這一次他有意識地往裏走,卻好像遇到了鬼打牆一樣,在外圍兜兜轉轉轉了半天,始終又是回到原點。


    當年師父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以至於後來他帶著水坑逃出忘憂穀的那段路已經印象模糊了,隻記得雖然跑得頗為狼狽,但途中似乎也就是野獸多了些,並不算特別的凶險。


    然而此時,他那把凶戾無雙的霜刃卻居然綿羊似的伏在身側,畏懼得跟什麽一樣。


    程潛默默地周轉起周身真元,念起清靜經,掐了個手訣,在眼周輕輕一抹,他眼睛裏有寒霜一閃而過,一般鬼蜮伎倆在這樣的元神之眼下必然無所遁形,然而程潛打量周遭,眉頭卻緩緩地皺了起來。


    這山穀太平靜了,平靜得近乎透出一股詭異來。


    山巒如玉,叢林秀美——然而偌大一個山穀,既沒有妖魔之氣,也沒有山川清氣。


    悄無聲息,像一幅畫。


    程潛沒有妄動,默默地在原地坐下,抱守元一,盡量將稍微有些浮躁的心緒沉了下去,隨即,一個疑問便浮了起來——他記得師父說過,師祖他們“一路從扶搖山打到了兩百裏外的忘憂穀”。


    為什麽是忘憂穀?


    難道扶搖山地方不夠大,不夠那幾位大能發揮?


    程潛年少的時候毫無常識,對修行界裏的一切兩眼一抹黑,總覺得鬼都是走在夜路上撞上來的,直到他修出元神,又觸碰到天劫,才隱約感覺到了某種無處不在的東西——好像世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別有隱喻,合轍某種神秘的定數。


    “忘憂穀”有什麽隱喻?


    他當年誤入忘憂穀,真的隻是機緣巧合麽?


    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山穀中暖玉之煙也似的氣息漸漸黯淡了下去,風中傳來“沙沙”的聲音,好像有無數人漠然齊整地從他身邊走過。


    當最後一絲日光也落下山去的時候,他的霜刃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始“嗡嗡”作響。


    程潛驀地睜開眼,卻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凡人幼童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麵前。


    那小孩細胳膊細腿,一副沒吃過飽飯的模樣,隻有腦袋顯得格外的大,頂多七八歲的模樣,咧嘴一笑還能看見嘴裏漏風的乳牙。


    他安安靜靜地蹲在一邊,見程潛睜眼看他,便拖起下巴笑了起來。


    程潛在明明穀中的冰潭裏閉關數十年方才破壁而出,身上自然帶著寒冰不散、生人勿進之氣,他要是不收斂氣息,別說是凡人,就是一般修士見了也不免犯怵。


    可是眼前這凡人小崽子卻毫無畏懼之色,還好奇地當著他伸出髒兮兮的手指,在那結滿冰碴的霜刃上微微點了一下,可能是被冰到了,他呲牙咧嘴地縮回了手指,問道:“秀才,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睡覺呀?”


    程潛頓了頓,說道:“我不是秀才。”


    “哦,那你是舉人老爺嗎?”小孩睜大了眼睛,“我爹說,隻有讀書人才穿你這樣的長袍,鄉下人要到土裏幹活,穿不起的。”


    一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野孩,解釋不通,程潛便沒有多話,隻衝他笑了一下。


    小孩呲出一口豁著口的牙,說道:“我叫二郎,你要進山穀嗎?我家就住那邊。”


    言罷,他抬手一指忘憂穀的方向,程潛心裏微微一動,忘憂穀裏何時有了人家?


    再一看那孩子,程潛總覺得他身上仿佛有什麽地方很不對勁,當即便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跟著這蹦蹦跳跳的小孩往山穀中走去。


    說來也奇怪,原本兜兜轉轉的路仿佛突然想開了,露出一條通順的道路,痛快地將他們兩人放了進去。


    二郎走路好不老實,時而要去撲螢火蟲,時而蹲下摘花,時而撿起小石子往水溝裏扔,時而用沾滿泥巴的手抓住程潛的衣擺喋喋不休。


    “我家以前不住這裏,前一陣子遭了大災,爹爹死了,娘不要我了,我便跟著爺爺還有好多鄉親都搬到了這裏。”


    程潛心裏隱約有一個猜測呼之欲出,便問道:“什麽災?”


    “不知道,”二郎說道,“我不懂呀,爺爺他們說是仙人降罰還是什麽的,唉,仙人壞死了——舉人老爺,你家住哪裏呀?是當大官的嗎?”


    程潛一滯,小孩卻也不指望他回答,說話間毫不畏懼地抓住了程潛握劍的手,仰頭故作老成地說道:“那你可要當個好官啊。”


    程潛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他因為功法緣故,體溫已經比正常人低不少,手中又握著霜刃這種極寒之物,饒是這樣,卻仍被這孩子冰了一下。


    程潛低下頭去,二郎便無憂無慮地對他露出了一個無齒的笑容,隻見那孩子不大能遮體的領口與袖口間有幾塊鮮紅色的斑。


    據說隻有凍死的人身上才會有這種鮮紅的斑。


    一瞬間,程潛恍然大悟,唯有長眠之地,方能忘卻俗世煩憂。


    他腳步頓了頓,低聲問道:“你很冷嗎?”


    二郎聽了,嬉皮笑臉地搖搖頭:“我還覺得熱呢!”【注2】


    他眉目安詳,隻是臉上似有青白痕跡。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蒼老的低喚:“二郎,快回家!”


    二郎聽了,立刻鬆開程潛的手,跳著腳道:“來啦!”


    他活潑地原地蹦了兩下,對程潛道:“我爺爺叫我了,舉人老爺,你要去什麽地方,再自己找人打聽吧。”


    說完,那小孩哼著不知哪裏的鄉野小調,蹦蹦跳跳的走了。


    隻是身下沒有影子。


    “哎。”程潛忽然開口叫住他,二郎瞪著一雙無垢的大眼睛回過頭來。


    程潛拄著亡魂無數的霜刃,沉靜地站在原地,在氤氳夜色中,就像一座眉目清俊的神像,他輕聲說道:“我小的時候也叫二郎。”


    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無數喜怒哀樂後,命運混雜的分岔。


    自從元神入駐聚靈玉,他再沒有這樣真切地感覺到人間悲歡的牽連。


    二郎聽了,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滿頭的亂發,笑嘻嘻地跑了。


    程潛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他心裏忽然生出某種渴望,如果世間真有亡魂之地,那麽……


    他整個人化成了一道影子,風一樣地掠過秀美、但死氣沉沉的村寨,直入山穀腹地。


    上一次在此間遭遇的虎嘯猿啼、群狼環伺都不見了蹤影,程潛隱約明白了,原來那些讓他倉惶逃竄的餓狼與野獸,都隻是他年少時“心有利器,手無爪牙”時一場虛弱的噩夢。


    這一回,程潛沒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屍骨所在。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見嬋娟,唯有群星萬點,那經年的屍骨都仿佛帶了一點說不出的寧靜慈祥,看起來並不可怖。程潛幾乎能感覺到霜刃與麵前這具白骨之間隱隱約約的共鳴。


    就在這時,眼前場景倏地一變,好像一道遮蓋著什麽的簾幕就此拉開。


    一個聲音輕輕地在他耳邊詰問道:“你一生中最快樂是什麽時候?最痛苦是什麽時候?為何要走上這條路,這些年來可曾後悔?”


    這聲音無比熟悉,程潛卻想不通在哪裏聽過,一瞬間,他看見自己那黃鼠狼師父抱著年幼的他衝進雨幕,口中還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說什麽,破廟中滿臉灰的小孩懵懂地抬起頭,手中還有一隻剛剛磕開泥巴的叫花雞……


    長路一甩,驀地到了扶搖山間,花團錦簇的溫柔鄉中,傲慢的少年人敷衍地指揮著小丫頭給麵前的小孩一人抓了一把鬆子糖,沒有成人腰高的小程潛臉上的不以為然帶在了眼角眉梢,剛一出門,便毫不在意地將那一包糖轉手給了同樣討厭的師弟。


    程潛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中途伸手將那包鬆子糖接了過來,含了一顆在嘴裏,劇烈的甜味刺激著他久不逢酸甜苦辣的舌頭,幾乎有些恍惚。


    程潛不由自主地讓過樓梯上的小孩,緩緩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頭發的少年走去,看著他趾高氣揚地將一幹丫頭與道童支使得團團轉,心裏某種東西突然決堤滅頂似的轟然將他淹沒。


    程潛驀地上前一步,抬手將那少年摟進了懷裏,像是摟住了他一生唯一的珍寶。


    大師兄那時候人還沒長開,骨架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細瘦,比同齡人略顯遲緩的個頭也堪堪隻到程潛的嘴唇。


    程潛微微抬起頭,下巴便墊在了那少年的頭上,一瞬間,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這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最痛苦的時刻。


    他心無掛礙地直麵著自己,抱著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曉了自己一生所歸,同時,也清楚地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仿佛日落時分那一線的天光。


    年華流過,便是已經死了。


    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歎息,程潛的懷抱驀地空了,他抬起頭,見諸多幻象消失不見,木椿真人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麵前,北冥君童如稍微遠些,手腳被烏黑的鎖鏈所束縛,周身被一團白光籠罩,白光中無時無刻不生出雪亮的刀劍,刮著他周身血肉,他卻十分安寧地與自己的白骨並排而坐,並沒見什麽痛苦之色。


    程潛:“師父?師……師祖這是……”


    童如遠遠地衝他點點頭,說道:“罪無可恕,死後受刀山火海、千刀萬剮之刑,看著不血腥吧?”


    程潛:“……”


    木椿真人衝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感慨道:“長大了也還是這副七情不上臉的鬼樣子啊,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程潛輕聲道:“像大師兄那樣每天變著法地作妖鬧人,難道就很討人喜歡麽?”


    木椿真人笑道:“既然他那麽討人嫌,你幹什麽還抱著不放?”


    程潛臉色微微黯了些,閉了閉眼,好半晌,才低聲道:“是,弟子放肆了。”


    木椿真人的笑容漸漸淡去,想和往常一樣抬手摸摸程潛的頭,一抬起手來,卻發現程潛比自己還要高一些,夠起來居然有點困難了,一時間有些尷尬地停在半空。


    程潛默默地將霜刃放在一邊,跪了下去。


    木椿真人:“你怎會能這裏?”


    “忘憂穀是人間一死地,”遠處的童如不慌不忙地開口道,“世間流離失所的魂魄大多會在此地徘徊一陣子,再各自散去,還有那不算生、不算死的,等在這裏與草木共朽,按理說生人是進不來的,上次噬魂燈和我兩樣大凶之物同歸於盡時激發了他那半成的追魂符,因你已不算活人,他們兩個小東西又還不能算人,所以被一起被裹了來……這一回他已經不是凡塵肉身,當然能來去自由啦。”


    程潛苦笑道:“我魂在三界,身已在檻外,以後再沒臉說什麽‘心為形役’了。”


    木椿真人深深地看著他,問道:“孩子,來忘憂穀做什麽?”


    程潛將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哦,”木椿真人臉上沒什麽表情,片刻後,他涼颼颼地一針見血道,“我還以為你是來上墳的,鬧了半天是來挖墳的。”


    程潛:“……”


    雖然確實也是這麽回事。


    木椿真人將雙手往袖子裏一攏,哼哼唧唧地歎道:“唉,養個徒弟不如狗,長大都是白眼狼啊。”


    童如在旁邊笑道:“著相了,我扶搖的劍修不以外物為媒,入門都是木劍,師父都是擺設,周遭當然也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接引……你若說接引,隻有扶搖木劍法本身,怎麽,你小時候被那木劍領入門的光景都忘了麽?”


    每一個少年第一次拿起木劍,沉浸到那看起來很可笑的起手式中時,就會被木劍引領到其中的劍意之境。程潛心思急轉,頓時明白了什麽。


    童如微微笑了一下,手上鐐銬叮當作響,說道:“那就是了,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而且下次你來,恐怕就見不到我們了。”


    不生不死的,等在這裏與草木共朽。


    程潛忍不住問道:“師祖,你當年真的去過三生秘境麽?”


    木椿真人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被一句話提起了極痛苦的事。


    “嗯,去過,”童如卻神色不變,老僧入定似的說道,“我去問了徐應知,他卜給我三個大凶卦,還勸我順應天命,老實點等死,我覺得這種朋友留著過年也沒什麽用,於是回去將掌門印傳給小……你師父,自己下了不悔台。”


    “不悔……什麽?”


    “‘有來無回莫回首,落子無悔不悔台’,哦,大家又叫做‘心魔台’,”童如說道,“扶搖山乃是一先天秘境,想必你也知道了,相傳這秘境是當年一位飛升大能從三界外搬來鎮守心魔台,並隔開人界與群妖的,我扶搖一脈就是奉命守關之人。”


    程潛聞言呆住了:“真的?”


    “多半是假的,大致和鴻鈞開蒙、盤古開天差不多,隻是故事,”童如笑眯眯地看著他,這萬魔之宗笑起來的時候非但一點也不可怕,反而很是親切,“可不悔台是真的,台上有一塊逆天之物……”


    程潛脫口道:“心想事成石?”


    “我進入三生秘境後,執念深重,走火入魔,冒天下之大不韙,徒步踏上不悔台十萬零八千階,將那塊被扶搖山封了幾千年的石頭取出,又不顧四聖勸阻,以百萬生靈為祭,對它許下不可贖之願。”


    他最後幾個字居然有森然之意,程潛驀地想起師父當初封北冥之魂時那句“你手中枉死的人”,心裏不由一涼。


    “你在穀外碰見的亡魂,推算起來,其實都是那一次種下的因,”童如苦笑道,“我罪無可赦,但也算是……私願成真。”


    程潛不由得追問道:“當年是何人引你入三生秘境的?”


    童如臉上並無怨憤,隻說道:“遭報應的人。”


    程潛還要追問,木椿真人卻忽然歎了口氣,打斷他道:“小潛,天快亮了。”


    東方已經露白,程潛驀地一驚。


    木椿真人看著他,笑道:“本還想著你能多留一會的,看來是不行了。”


    先前還好,不知怎麽的,此時程潛聽見這一句話,眼淚差點掉下來,忍了半晌,他終於哽咽道:“我想天長地久地與師父留在這裏,可還與一人有百日之約,萬萬不敢爽約。”


    不遠處童如露出一絲苦笑,像是欣慰,又像是追思起什麽。


    他忽然一抬手,周身鎖鏈“嘩啦”作響,那些加諸於身上的刀劍之氣暴漲,將程潛硬是推了出去。


    木椿真人的臉漸漸模糊,千裏亡魂從他腳下飛快地掠過。


    程潛一時間什麽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1“良玉生煙……置於眉睫之前也”——司空圖《與極浦書》


    注2:有些凍死的人臨死前會有種自己很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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