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一開始還人似的替顧懷陽到門口接來往賓客,文鄒鄒地與觀禮賓客們寒暄,安排禮單和坐席,一板一眼。言行舉止無不恰到好處,迎來送往,看起來十分拿得出手。


    現場衛隊,司儀,大禮小禮,也都麵麵俱到,無一缺漏,秩序井然。


    自顧懷陽率紅巾軍進駐海寧,已經一年半的光景有餘,這裏仿佛形成了新的利益圈子——當地的大茶葉商人、地主、商會,朝中的督軍以及其一行副官,乃至於湖陽來客,無不牽牽連連,紛繁複雜,像是一張巨大的網——而織起這張網的,便是施無端。


    他費盡心機織出這樣一張網,動一條鏈,則不止一方損失,叫海寧一個郡鐵桶一般地成了一灘旁人看不穿的渾水,這些日子無數次拆東牆補西牆,竟也難為他補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


    這些事別人或許不大清楚,顧懷陽確實知道的。於是當天身披喜袍的顧懷陽真心誠意地敬了他三杯酒,當著許多人的麵,並未說什麽,隻是百感交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是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了。


    等到新娘子送入洞房,新郎在外敬酒,酒過三巡,天色既晚,各路賓客基本都已經散去的時候,這些個被拘束了一天的人才露出原型,合著夥地鬧起洞房來。


    先是陸雲舟守在洞房門口,腳底下放了一排酒壇子,雙臂抱在胸前,臉上難得露出笑容,說道:“要打此路過,喝幹這些酒!”


    顧懷陽險些被他們灌趴下,情急之下形象全無地爬了窗戶,一進門便瞧見李四娘守在一邊,笑容促狹地說,她已經將紅棗桂圓花生蓮子都藏進新娘的喜服裏了,得叫全找出來才許入洞房。


    孟忠勇便應景地帶著夏端方的三個小徒弟爬上了房頂,將瓦也給揭了下來,趴在那看,手中還拿著一個碗,邊瞧邊起哄唱十八摸。隻聽那曲調悠揚渾厚,唱詞猥瑣有趣,三個小子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紀,便跟著一句一句地學了起來,隻把醉得神誌不清的夏端方氣得脫了鞋往房頂上扔,非要將這幾個不孝徒弟砸下來不可。


    施無端則默不作聲地拉著白離,帶著陸露,拿著一把小錐子,幹淨利落地幾下,便將窗戶鑽了個洞,一本正經地對隻有他半截腿高的小女孩說道:“六叔給你變戲法,好不好?”


    陸露純真地看著他,重重地點點頭。


    隻見施無端從袖中掏出了一個不知是什麽材質編的小耗子,念了句咒,手指尖一點,耗子便渾身躥起火花來,活像一隻活動的煙火,然後跐溜一下,順著被他鑽出洞來的窗口鑽進去了,施無端好整以暇地抱起陸露,一同興致勃勃地觀看火耗子大鬧喜房。


    新娘子好歹是個郡主,一直是養在深閨的,何曾見過這樣的流氓陣仗,坐在床邊簡直手足無措,一雙水蔥似的小手拚命地撚著衣角,顧懷陽也被他們鬧得有些尷尬,正在十八摸的歌聲中踟躕不前,隻聽腦後有什麽東西破風而來,一回頭,正瞧見那施無端放進來的火耗子歡天喜地地撲向他。


    顧懷陽酒都差點嚇醒了,穿著絆手絆腳的新郎喜服左躲右閃,大著舌頭怒罵道:“施小猴,你都壞出圈去了!”


    眾人一陣大笑,陸露轉過頭,眨巴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道:“六叔,大伯罵你了。”


    正這當,火耗子忽然分裂開,變成了三隻,從四麵八方包抄而至,李四娘早已經從裏麵脫身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顧懷陽避無可避,腳下一絆,便直直地向床邊坐著的新娘撲了過去,把新娘給嚇得尖叫一聲,喜帕這麽被顧懷陽一帶,給生生地揭下來了,露出一張雖花容失色、卻依然清麗可人的臉。


    三隻火耗子在顧懷陽腳底下爆開,房中放起了煙火,好不熱鬧,隻聽“劈裏啪啦”一陣響,也不知那火是如何做的,隻燒男的不燒女的,隻燒衣服不燒人,活活燎去了顧懷陽半條褲子,待得煙花落幕,他便赤/裸著半條腿,整個人壓在新娘子身上。


    四下一片叫好聲,施無端非常淡定地掐準時間,伸出一隻手遮住陸露的眼睛,好整以暇地說道:“沒有,你大伯說反話呢,他的意思是謝謝我。”


    顧懷陽惱羞成怒地一把拉下床幔,遮住眾人視線,裏麵傳出一聲怒吼:“都滾蛋!”


    片刻,又補充道:“施小猴,明天別讓我看見你,不然老子揍扁你!”


    被蒙著眼睛的陸露小聲說道:“六叔,大伯還說要揍扁你。”


    施無端道:“沒事,我會跑。”


    陸雲舟走過來,冷淡地對白離點點頭,然後揮手拍了施無端腦袋一下,接過了陸露,施無端揉著腦袋,轉過頭來看著白離,忽然偷偷做了個鬼臉,露出一個小酒窩,用一種氣得人牙根癢癢的語氣說道:“大哥,**一刻值千金,方才那個洞房花燭是小弟的心意,不要客氣。”


    在顧懷陽的怒罵裏拉著白離往外跑去。


    許是喝了一點酒的緣故,他的手心暖烘烘的,白離仿佛是被熱鬧感染,看著他露出一個笑容,攥住他的手,隻見施無端道:“走,趁高興,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去。”


    古吉城中這一晚金吾不禁夜,竟頗為熱鬧,白離施無端一路拉到了大街上,生怕他將自己再弄到個什麽煙花之地,便警惕地拉住他道:“去哪裏?”


    施無端一瞧見他那表情,便知道他想歪了,意味深長地說道:“咦?難不成你有‘更好’的去處……啊!”


    白離猝不及防地伸手在他腰上擰了一把:“胡說什麽,看你再氣我!”


    施無端皮糙肉厚地從他手裏掙紮出來,揉了揉,才呲牙咧嘴地說道:“一不高興就掐人,多少年了,你能有點長進不能?”


    這仿佛不經意的一句話說得白離心裏忽然軟軟的,他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輕聲道:“你若不氣我,心疼你還來不及,哪裏舍得掐你?”


    一陣小寒風吹過,施無端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像個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炸了毛,驚悚地看著白離,心道他這新添的毛病可真是叫人消受不得,實在是太肉麻了。


    白離笑了笑,這才問道:“你要給我看什麽?”


    “哦……哦,哎呀大街上別拉拉扯扯,你先放開。”施無端一邊帶路,一邊把自己的手往外抽,誰知白離攥得緊緊的,他感覺自己的手都快被擼下一層油皮來了,對方竟仍是紋絲不動。


    便這麽鬧鬧騰騰走街串巷地到了一家偏僻的小鋪子裏,施無端敲了敲門,一個小童迎了出來,見了施無端,便問道:“客人是來取東西的麽?”


    見施無端點頭,小童便說道:“客人稍等,我去師父那給您取來。”


    片刻,小童捧出了一個大大的布包,施無端接過來,爽快地給了錢,抱著那布包,帶著白離一直等上了古吉城郊的落楓山上,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地上了山頂,施無端這才將布包推給白離,跳上了一棵古樹伸出來的低矮的樹枝上,眉目彎彎地笑道:“打開瞧瞧,給你的。”


    白離打開一愣,隻見那蹭蹭包裹的布包裏竟是一把弓,長短正趁他的手,拿在手中頗有分量,弓麵上纏著細細的銀線,在夜色中散著微弱的光,仔細看,那竟是星盤上的星絲纏成的,正好將上麵刻地銘文映照出來,旁邊放著三支箭。


    施無端忽然道:“接著!”


    他長袖甩出,隻見三個亮晶晶的小球被他高高地拋起。白離拉弓上箭,仿佛不用瞄準一樣,三剪射出無一落空,準準地射在那小球上,爆裂聲隨即響起,被射中的小球自中心爆裂開來,竟是幾丈高的花火往上濺出,“啪”一聲,在空中開出大朵的煙花。


    白離臉上的笑容也仿佛被那花火點著了,他驚喜地抬起頭來,問道:“給我的?”


    施無端說道:“我前一段時間托人遍尋這些個古物,他們給我找來了這個東西,傳說這個便是神弓‘碎羽’,我也不知道真假,看著不錯,便找人校對休整了一下。”


    白離伸手輕輕地撫摸著弓麵上的銘文和星絲,問道:“這個是你做的麽?”


    施無端便不懷好意地笑道:“你先說,你從我這裏拿了什麽東西走?”


    白離一愣。


    施無端雙手撐在身側,晃蕩著腿說道:“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拿走了我的一條‘腰帶’?”


    白離才知道他說的是那條舊舊的豆蔻纏,他於是將弓背在身後,靠過去坐在施無端身邊,說道:“那本來就是我的。”


    施無端失笑道:“你還要臉不要,這麽大一個男人藏個小女孩的東西?扔了吧,這回給你一個威風。”


    白離不言聲,隻是笑,拇指摩挲著弓尾。


    兩人並肩坐著,山下是古吉城中徹夜不眠的萬家燈火,帶著新雪氣味的空氣撲麵而來,過了一會,施無端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淺淡了一些,他說道:“小離子,你留下來別走了吧。”


    白離側過頭來看著他,施無端便接著道:“你瞧這地方多好,城外山清水秀,城裏車水馬龍,你就留在這裏,好不好?”


    白離心裏一動,伸手握住他的手背,問道:“和你一起麽?”


    施無端一怔,心裏明白了他的意思,隻是過了一會才苦笑道:“小離子,妻字女字為底,你才剛喝過喜酒,幾時見過別人娶媳婦娶男人的?這不合常理。”


    白離皺起眉,說道:“常理是什麽,憑什麽來管我?誰敢來管我?反正我不娶妻,你也不許娶。”


    施無端搖搖頭,抽出自己的手,有些無奈地說道:“這是怎麽說的,你倒告訴我,男人和男人又如何在一起?”


    他話音方落,白離便伸出胳膊,一把環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抓住樹幹,將施無端卡在他的雙臂之間。他那張近乎完美的臉與施無端靠得極近,眼中仿佛映著那許多星光和燈火,可仔細看,瞳子中一點最幽深的地方,卻隻有一個人。


    白離的額頭幾乎和他貼在一起,那一刻施無端看著對方的眼睛,突然失了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又或者什麽也沒想,仿佛著了魔一樣地迷惑起來,隻是胸口忽然升起一絲不清不明的溫熱,烤得心也微微躁動起來。


    “男人和男人……”白離的話音輕得如同歎息一樣,然後消失在唇齒輕撞中……


    ……是可以這樣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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