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胸口血肉模糊起來,不過片刻,溫熱的血便漫過了他衣襟裏的青矽,它們流入青矽上的每一個刻痕中,這使得那青矽的模樣不像是一片人頭雕了,更像是一個小小的法陣,上麵刻著細密的血槽,借以吸取某種力量。


    就在血流仿佛有生命一樣,在青矽上的“血槽”中走了一遭,一道近乎橙色的暖光猛地從施無端胸口升起來,竟仿佛兩塊磁鐵同性相斥一樣,生生地將白離從他身上彈了出去。


    白離猝不及防,連退了三步,後背狠狠地撞在了牆上,他悶哼一聲,眼中的血色似乎褪下去了不少,臉上竟由狠厲變為迷茫,愣愣地看著自己伸長的指甲。


    青矽的光芒一散去,已經半是昏迷的施無端便狠狠地撞在了白離眼裏,白離猛地瞪大了眼睛,竟情不自禁地先是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又落到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沾染的血跡上,怔了半晌,突然嘶聲道:“無端!”


    是我麽?是我傷了他?我怎會……


    他慌忙撲過去,卻感覺施無端從頸子到胸口無處不在冒血,渾身上下也不知道漏了多少窟窿,便登時手足無措起來,幾次三番地將手從他身下伸過去,想要將他抱起來,然而施無端脖子還在淌血,完全吃不上力,被他一動,仿佛血流得更猛烈了些。


    白離半跪在地上,腦子裏仿佛比剛剛還要空白,心口連著手腳一起一片冰涼——就像是傷得快死的不是施無端,是他自己一樣。


    施無端卻還清醒著,隻是說不出話來,他用一種冷靜得近乎漠然的眼神看著驚恐的白離,原本胸口劇烈的起伏慢慢平息下去,幾乎他看不見在喘氣。


    陰屍火的灰燼不會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甚至連讓一個人迷失他的本心也做不到,隻是讓與它同源的人失去一步分自控能力罷了。施無端心裏明白——事實上他仿佛很久沒有這樣明白過,感覺心緒變成了一麵鏡子,所有美的醜的都呈現在他麵前,無所遁形。


    不錯,或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陰屍火更能顯示出一個人的本心,原來這就是白離的本心。


    施無端想道,這就好比狼,哪怕被豢養起來,像狗一樣挑起尾巴討好主人,也改不了它茹毛飲血的本性,隻要獠牙還在,總有一天它會對準主人的脖子。也好比自己,哪怕被困在九鹿山上,被困在弱勢局中,要像個正常人那樣推杯換盞,與人把酒言歡,也改不了心裏流著冰冷叛逆的血,唯有鮮血和這個舊時代的徹底破碎才能點燃它,總有一天,要麽它引起百萬烽火,要麽將自己也化個幹淨。


    施無端忽然覺得疲憊不堪,動物尚且不用違背自己的本心,吃喝跳叫全憑本能,為什麽人要這樣苦苦壓抑麽?這樣壓抑又能換來什麽呢?


    他屏住一口氣,攢足了力氣拍開了白離的手,浸滿了血的手指攥得發白,死死地扯住自己的衣襟,將那黏在胸口上的破布扯下來,血滴甩在了白離身上,直把白離嚇得魂飛魄散:“別動!你幹什麽?”


    施無端挑起嘴角,看著他冷冷地笑了一下,眼前一黑,險些向前栽下去,他勉力抬起手掌,按住自己脖頸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地念起那年代久遠得他幾乎記不清楚的咒文,傷口歪七扭八困難地愈合起來,他就像是個蹩腳的裁縫,這邊合上了那邊又開線。


    白離不顧他反抗,小心地將手探入他肋下,施無端一張側臉麵如金紙,額角上的汗往下打濕了睫毛,迫得他微微閉上眼,臉上卻依稀帶著冷笑,他張了張嘴,白離辨認出了他的口型,施無端是在說:“白離,你很好。”


    “我……我並不是有心的。”他低低地辯解道,心裏亂成一團,手上卻小心地撐著施無端的身體,“我帶你出去找……”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施無端的房門從外麵被人強行闖入了,為首便是夏端方,身後跟著一群拿著各自法器,如臨大敵的修道人,連陸雲舟也提著劍過來了。他們是被方才驚雷與這房間中所出異象給引過來的,一見房中情景,登時都愣住了,看看施無端又看看白離,不知道這是怎麽個情況。


    就在這時,施無端猛地深吸一口氣,狠狠地推開白離,往後連退三步,涇渭分明地站到了他該站的地方,仿佛有默契一樣,陸雲舟伸手一托便接住了他,叫他靠在了門板上,隨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完全不理會白離是個什麽,拔了劍便撲了過去,連一句話也沒有,分明是要和他論論生死的架勢。


    白離立刻錯步躲開,卻不敢還手,一雙眼睛隻是看著施無端,見他麵無表情,心裏更是難過,簡直已經分辨不出是愧疚還是恐懼了,陸雲舟江湖名宿,劍法自然是非常了得的,白離心不在焉,又不敢還手,轉眼間已經被逼到了院子裏。


    他與施無端錯身而過的時候,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說道:“無端,我……我不是有心的……”


    陸雲舟喉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一招一式更是咄咄逼人,白離終於忍無可忍,反手撚住陸雲舟的劍,吼道:“無端!”


    劍尖在他的手上留了一條傷口,漆黑的血流出來,方才還沒弄清楚什麽狀況,迷茫地觀戰的一群人立刻竊竊私語起來——這個人……如何會流黑色的血?


    大沙教長老忍不住低聲問夏端方道:“夏督查,這個人他是……”


    夏端方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恐怕正如道兄所料。”他從懷中掏出一枚小銅鏡,然而那銅鏡卻並不能映出人麵,反而能透過去看到身後的東西,大沙教長老等幾個人湊過來一瞧,不由同時倒抽一口冷氣,隻見白離頭上竟高高懸著七道霧氣,時常變換形狀,說不出的戾氣逼人。


    “天……魔……”


    有人小聲道:“常言道國之將亡,必出妖孽,如今這……難道大乾的氣數真的是……”


    施無端冷冷地一笑,心道那是你們還不知道這個天魔是什麽人放出來的,他訝異於自己心裏竟能如此冷漠,仿佛眼前的白離隻變成了一道虛無的符號,不再是他惦念多年的老朋友,也不再是他真心以待的知己故人。


    隻聽夏端方說道:“我瞧他也受了傷,不知為什麽法力似乎也受了損,我們這麽多人,不必怕他,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拿下!”


    大沙教長老宋宗明忍不住看了半閉著眼靠在門上的施無端一眼,心裏總覺得這事來得怪異,便有些遲疑地說道:“那……”


    施無端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樣,抬起眼,輕輕一笑,低低地說道:“既如此,我助各位一臂之力。”


    他話音方落,原本平平靜靜的小院中一潭池水竟飛濺而起,落在空中仿佛化成了紅色,頃刻間便彌漫了整個院子,有人驚呼道:“這是大煞血陣!”


    這陣法極複雜,絕不可能眨眼之間完成,顯是已經隱藏下多時,那些看不清的血霧仿佛化成了繩子,緊緊地將白離束縛在原地,他透過看不清的層層疊疊的線,仿佛難以置信地望過去,隻見施無端手中攥著那片熟悉的青矽。


    青矽上的血光大熾——縱然白離對陣法隻懂皮毛,卻也能瞧出,那便是陣眼。


    大煞血陣,需要以被困人的血碰過的東西為眼。天下無人能克你,但你自己的血呢?


    “這片青矽在我的血裏泡過上白日,能替我保護你……”


    夜半無人,殷殷私語仿佛依稀還在耳邊。


    原來你我之間,真的隻是粉飾太平的逢場作戲,白離忽然間覺得那些纏在他手腳上的線仿佛要將他全身的精血吸幹一樣,然而他卻提不起一點精神來抵抗。仿佛那些纏住他的不是血絲,而像一個大大的蛹,將他裹在裏麵,不過片刻光景,便被滅了頂。


    施無端卻一眼也不看他,反而微微抬起頭來,仿佛迎著什麽人似的,勉力撐起自己的身體,對門口的方向遙遙施禮,口中道:“大人駕臨,我等有失遠迎,實在失禮。”


    旁人還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便隻見大門大開,一個披頭散發的長衣男人走了進來,身後飄著一個布片一樣的黑影,那黑影見了白離被縛,竟飛快地衝了過去,卻又被大煞陣擋住,隻能在那裏上躥下跳地團團轉。


    男人打量著施無端,忽然一笑,說道:“小先生將計就計,好手段。”


    施無端道:“不敢當,我看還是鄒大人一把陰屍火燒得好。”


    鄒大人三個字一出口,連帶著陸雲舟都是一呆,忍不住問道:“小六,你說的什麽鄒大人?”


    “恭迎魔君回朝,朝中夠這個分量,有這個本事的,不過三兩個人,顏太傅我已經見過,張大人傳說正在西北做法賑災,想來也是分/術乏術。有傳聞說,鄒燕來鄒大人乃是密宗高徒,翩翩公子,令人見之忘俗,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鄒燕來臉色一僵,施無端故意將他逼出來,從此朝廷和魔物混在一起的事恐怕便不是秘密,隻是若是他不承認,恐怕……他往場中看了一眼——這人是不會被他帶走的。


    大煞血陣是自己的血困住自己的人,饒是你天大的本事,若非陣主放人,恐怕也難以行事。


    鄒燕來目光在場中人間掃了一圈,心裏權衡道——不過是一幫散派的無名小卒,倒也不足為懼,眼下還是帶走魔君比較重要……


    於是他便從袖中掏出令牌來,口中道:“奉太傅命。”


    眾人皆是大震,施無端卻笑了起來,斂衽作揖道:“是,小子不明,多有得罪。”


    說完,他揮手解了陣法,青矽上的光芒散去,白離踉踉蹌蹌地跪倒在地,鄒燕來忙扶住他,施無端卻一隻手捧起青矽,送到白離麵前,輕聲道:“原物奉還,還請魔君收下。”


    白離死死地盯著他,施無端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隻是將青矽塞在了他懷裏,便轉身走了。


    誰也別想攔住我,他漠然地想著,斷了幹淨。


    白離突然大笑起來,手中青矽忽然變幻出一把匕首的形狀,他反手將匕首杵向自己的胸口,血卻並沒有噴出來,隻是將那青矽幻化的顏色泡得更深了些。


    “我的血?”他低低地、形似瘋狂一般地說道,“這血我不要了,沒有人能再困住我,狐族……狐族的血肉之軀早該舍去,這樣軟弱的東西,我偏偏為一個人留著,他卻不領情。”


    施無端頭也不回。


    那仿佛吸滿了白離心口血的青矽忽然掉在地上,化為一縷青煙,唯有血跡留在地上,在那黑色的血跡中開出了一朵雪白的花。


    鄒燕來未置一詞,轉身之間將白離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本尊,錯別字病句容我以後再改,高反有點嚴重tat吐了四次了……揮~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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