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二十九年,先皇殯天,新皇即位。


    後世史書記載,這一年便是長達十二年的大紛亂之始。


    自大乾二十年以來,各地動蕩不斷,起事者甚眾,八方呼應,仿佛已經成為一種風尚,誰若是沒造過幾次反,簡直都有些見不得人似的。


    以及天災*連年不斷,朝廷忙於拆東牆補西牆,每日像疲於奔命一樣,苦苦地守著這份風雨飄搖的江山社稷。


    大乾二十九年,舟粵之地十四州連番戰亂,蓬萊、東越等地流民組成義軍,趁火打劫,流民將領自立登基,延邊靠海自稱“東越上國”,人模狗樣地請了國書,昭告天下,公然反了。


    新皇使大軍討伐,然而朝廷軍隊走到了一半,便趕上了這片大陸最大的一場地動。


    平叛軍還沒找到叛軍,自己便先被崩塌的山巒砸死了幾千人。地動波及到蓬萊、東嶽、秦河、淮西、吳楚等五六個州,大周山因地裂下限了百丈,西山壁坍塌了一半。


    可憐“東越上國”新上任的國君當時正在巡視他的新宮,險些給修了一半便坍了的皇宮壓死在下麵,嚇破了膽子,屁滾尿流地都來得及解散他的文武百官,便先帶著他那後宮佳麗們收拾細軟逃走了,朝廷平叛軍便這樣損失了幾千人和全部輜重,班師回朝……大捷了。


    這場鬧劇還僅僅是個開始。


    眾人不知道,劇烈的地動正是三大教宗密約被毀的結果。


    同時,舟粵十四州叛軍不敵朝中剿匪軍,此時領頭的幾個悍匪趁機將軍隊帶入了原本“東越上國”的地段,心安理得地鳩占鵲巢起來。


    官服還未曾捂熱乎的東越上國的“文武百官”們本著“有奶便是娘”的思想,紛紛不管三七二十一,與原本的舟粵十四州流寇軍合為一體。


    原來流寇軍的第一把交椅“黑麒麟”披紅掛綠,牙縫裏還夾著沒剔幹淨的菜葉子,便沐猴而冠地坐上了龍椅,成了東越上國的第二任皇帝。


    此後,該國皇帝換了七八任,總共曆時一年半。所以後世百姓也將這個神奇的“東越上國”稱為“走馬燈國”。


    東越上國的開國皇帝雖然是個頗為傳奇的二百五,但是不知是走了什麽狗屎運,選的地方相當不錯,蓬萊以南並上東嶽大部的這塊地方,要平原有平原,要粟米有粟米,四周是無數小丘以及天然形成的林子,山間無數奇珍吃食,是塊肥沃之地。


    此地用兵更又新奇之處,這些土皇帝們平日穿金戴銀,剿匪軍來了也不含糊,招呼一聲便迎戰,戰無不敗,然後一頭丟盔卸甲,一頭鑽進山林中,在那山間洞中躲幾日,全當像平陽帝都的皇帝那樣,出去行宮避暑了。


    等剿匪軍掃蕩一番入駐城中,這群自封的“王侯將相”們又時時騷擾,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掛著丞相的銜還兼著土匪的買賣,搶完便跑,被抓住了便投降,過幾日跑出來繼續搶劫。


    無論軍隊輜重還是尋常百姓,都十分不堪其擾。


    然而他們的運氣也是好的,剿匪軍通常在這裏駐紮不到一年半載,便又有其他的地方出事,於是這些個仿佛一塊抹了油的萬能磚的剿匪軍,隻得又換上其他的編製,到其他地方去剿新的匪。


    一旦他們這東牆被拆去補西牆,那些個山林中做土匪的“上國”文武百官便又搖身一變趁虛而入,簡直像是一塊狗皮膏藥,沒皮沒臉,怎麽也甩不脫。


    一個“皇帝”死了,千萬個“皇帝”前仆後繼地爬起來,為了防止爭權奪勢,他們還想了個辦法,各自有編號,號小的死了,號大的排在後麵頂上,按手印磕頭上香為誓,這隊伍竟十分有秩序,幾年不見有加塞擠隊的,倒也堪稱奇跡。


    第二年新皇改年號為普慶元年,單是這一年,這“走馬燈國”幾次三番地作亂,便輕而易舉地將國庫給掏空了,而三大教宗這時候正修補密約研讀經典,自顧不暇,整個大陸都在混亂。


    各地稅收越加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仿佛成了惡性循環,死路一條便去造反,再將已經搖搖欲墜的國家拖往更深的深淵。


    新皇下罪己詔,隨後當朝大怒,發作了顏甄等一幹重臣,又以雷霆手段斥責顏甄身為群臣之首,全無作為,屍位素餐禍國殃民,將其下獄。


    顏甄跪倒在地,平靜地三呼萬歲,在無數老臣撞柱子的嚎叫中蹲大獄去了。


    新皇帝王心術,玩弄平衡之術,一方麵斥責了顏甄,一方麵卻反而對同為密宗出身的鄒燕來委以重任,一邊安著教宗的心,一邊暗中收拾著皇權。


    隨後新皇本人就幹了一件更加禍國殃民的事。


    他斥責顏甄加稅禍害百姓,加稅使得苛政猛於虎,然而朝廷要打仗,要四處賑災,要開支,要錢。新皇推行仁政收不上稅,便隻好自登基後一切從簡,削減宮人數量以及各宮日常用度,禦膳每日份利削減過半,土木更是碰都不碰。


    傳說皇宮中西北角有玉鶴殿,乃是新皇寵妃居所,一日因大風掉落了兩塊琉璃瓦,寵妃哭哭啼啼地來撒嬌,要求重新修繕,竟惹得窮瘋了的新皇大怒,認定這是個敗家娘們兒狐狸精,從此竟將她打入冷宮——可見貧賤夫妻百事哀。


    然而還是不夠,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主要在開源,節流不過權宜之計,此時到底杯水車薪。


    於是普慶皇帝想了三天三夜,便想出了一個餿主意——鑄幣。


    按常理來說,鑄幣需要金銀,然而若要有金銀,估計那位玉鶴店的主子也就不必去冷宮裏整日嚎喪了。所以普慶皇帝鑄幣所用之物,乃是一種布票,在布匹上加蓋印章,鎖邊以特殊的工藝做成特定形狀,上寫普慶通票,便能當金銀,上有書寫的特定金額。


    普慶皇帝自以為是個好主意,洋洋得意地將這些布票發行出去,然而他低估了朝廷缺錢的程度,一批不夠,另加一批,到後來趕製通票的工人夜以繼日已經趕不及使用了,便一切從簡,將鎖邊及圖案全部省去,隻朝廷在“普慶通票”四個字上加蓋印章便可使用。


    一時間通票鋪天蓋地而來,各級官員所報數量越來越大,更有甚者,隨便拿一批不知什麽草紙破布背到京中,坐地哭窮一番,便可以隨意在上麵寫上數額,求朝廷蓋章寫字。


    普慶皇帝還沒從他這絕妙的主意中洋洋自得夠,民間便傳出了格律不平的長短句,唱道:


    神筆一支起平陽,點紙成金有普慶。高才!昔日家徒四壁郎,如今萬金若等閑。惶恐!平陽紙貴米更矜,萬兩白銀值半碗。如何?俺隻道,盛世安康,皇上萬歲萬萬歲。


    高才的普慶皇帝沒想到,他這通票成了一個笑話,家家戶戶豬圈羊圈裏扔著一捆,由於也盛行過一陣子,市麵上便連金銀流通都被禍害得混亂不堪,有些地方竟幹脆以物易物起來。


    這一發不可收拾,隻把普慶皇帝折騰得焦頭爛額。鄒燕來等人趁機聯名上書,要求朝廷廢除通票布票紙卷,並起複顏甄。


    群臣皆跪地複議,普慶皇帝感覺自己成了個孤家寡人,心中對顏甄的憎恨與畏懼更上一層樓,然而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揮手批複。


    這一場混亂無疑給了顧懷陽等人渾水摸魚的好機會。他雖然一直暗中動作,更有施無端等人偷偷聯合散部修道門派,集合川流細涓以成江海之勢,以各種陰謀詭計分別搗毀密約七大陣眼,卻並不上台麵,甚至偶爾還出兵,裝模作樣地幫助朝廷剿個把山寨的匪徒,本想等時局再亂一些,家底再厚一些再有所動作,誰知便出了普慶通票這麽一樁事。


    通票聖旨才一下來,施無端便算準了這個笑話的結局,海寧郡雖地處偏遠,卻是第一個背著大額草紙破布進京哭窮的,同時發動商會,從四處搜羅通票卷,大量交易通票,之後,又分以各種渠道,將網羅來的大量通票神不知鬼不覺地兌換等價金銀。於是等通票一文不值、直到被廢的時候,有心人才驚訝地發現,市麵上的金銀竟比之前還要少,也不知都去了什麽地方。


    烏煙瘴氣——除了烏煙瘴氣,簡直無所形容普慶的這破破爛爛的江山。


    顏甄複職以後第一等事便是追查金銀下落,同時密信三大教宗,召喚各大門派與大周山集會,眼下局勢紛亂複雜,迫在眉睫,不說別的,單就密約失效一事,便已經叫人膽戰心驚。


    鄒燕來等人也密謀放出了大周山會盟的消息,果如白離所料,原本還在謹慎觀望的施無端等人因為海寧一夜暴富,又加上練兵多年,蠢蠢欲動,已經打算磨刀出手,此刻韜光養晦多年的紅巾軍就像一隻張開了嘴的野獸,隨時準備上獠牙。


    施無端的第一個目標,便瞄上了不周山會盟。


    普慶二年末,三大教宗領袖齊聚大周山,施無端偷偷調兵遣將,布下陷阱。


    白離未曾露麵會盟,他出關以後,幾乎隻見鄒燕來一人,在平陽帝都深居簡出,像看熱鬧一樣地看著這些人你方唱罷我登場,如今終於也準備動手了。


    從始至終,他心裏從未曾有過皇室或者朝廷,隻裝著一個人,一件事。


    一個人,是那個傷他至深,叫他愛之深恨之切的男人。


    一件事,是要剔除自己身上所有的軟弱,不顧一切地變得強大、再強大一點。


    總有一天,世間沒有能束縛他之物,總有一天,世間沒有能阻擋他之事。


    那小院子裏,被血所縛,任人宰割的事,發生一次足夠了。無端,這些許年了,如今你我可又要碰麵了。


    這個時代已經降臨,所有人都已經入局。


    然而英雄也好,美人也罷,盡管都是鍾靈毓秀的人物,卻也都是要看時局的,哪怕你蓋世英雄,絕世美人,一生的光陰也不過淺淡的幾筆,對了時局,便能走得遠一些,錯了時局,也不過被湮滅在滔滔浪潮之中。


    縱然萬般不甘,也不過歸根到底一句——恨此生為人,江河萬古,無能為力。


    石破……又怎麽會讓天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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