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離麵前擺著一麵鏡子,鏡子上放著一層薄薄的水,然而他隻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鏡子上空無一物。


    他仿佛已經不會放鬆地坐著,即使偌大的房間乃至院子裏都隻有他一個人,他依然習慣性地正襟危坐得仿佛一個木頭樁子。


    除了他影子裏養的東西,沒有人敢隨便接近他的住處,偌大的魔君府邸就像個鬼宅,往裏一走,便感覺分外陰沉,沒有一點聲息,夏蟲和鳥雀也不會接近,仿佛生命都凝滯在這裏一樣。


    整個宅子,除了守門的布片人,活物就隻剩下了他一個。


    白離輕輕地伸出手指,在鏡麵上觸碰了一下,然而水紋起了無數漣漪,畫麵卻沒有出現。


    水鏡之術原本是狐族秘術,心所至,便得窺視,然而自從他將狐血從自己身體裏掏出去之後,便再也用不得這個東西了。


    可他還是想透過這片薄薄的鏡麵,看看施無端。


    大弓掛在牆上,夜色裏發出幽幽的光,有影子裏的小魔物不知天高地厚,貼著牆根湊上去,頃刻被那清冷的光刺穿,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白離像是沒聽見一樣,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


    他每日裏想著如何對付施無端,可是他活著自己心裏難受,他死了自己心裏也難受,無論怎樣,都是難受的。


    這是到底想要怎麽樣呢?


    有時候白離會用他過於漫長的生命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是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見到他,都想要弄死他,每次見不到他,都想看到他,見他的時候,被他三言兩語刺得體無完膚,覺得這世上,隻要有施無端這個人存在一天,他便永世不得安生,真的想一箭穿心地射死他,然而一想到這世上從此便沒了這個人,又覺得無所適從起來。


    怨憎會,求不得。


    忽然,夜色裏傳來脆生生的鈴聲,白離麵無表情地抬起頭,布片的黑影在門口閃了閃,咕嘟咕嘟地叫了兩聲,仿佛哪壺不開提哪壺似的,咕嘟得也細細弱弱的。


    白離冷冷地說道:“不見。”


    布片人說道:“咕嘟嘟。”


    白離聽了,嘴角仿佛痙攣似的挑了挑,一點點哪怕惡毒的笑意也稍縱即逝,片刻,又恢複了木頭人一樣的表情,他突然站起來,一把拉開麵前的門,布片人忍不住“呼”地一聲往後飄去,腦袋撞在了懸在門梁上的金鈴上,又像是撞暈了一樣,傻乎乎地掉了下來。


    白離看了他一眼,說道:“既如此,你將顏大人請進來說話吧。”


    布片人拚命晃了晃它那扁平扁平的腦袋,一拱一拱地飄到了天上,飛了出去,白離也不進屋,便倚在了門廊上,抬起了頭,正是漫天的星辰沿著軌道慢慢地轉動的時候,他盯著那些星星運行的軌跡,想起那些他看不懂的紛繁複雜的算式,忍不住想道:我的命也在這些星星中麽?


    遠遠的一串宮燈亮了起來,一看便是顏太傅的排場,白離抬了抬眼皮,忽然一甩袖子,一陣陰風在院中刮起,人聲立刻混亂起來,仆人護衛們手中提的燈滅了一大半,烏雲卷上天空,將那些明朗的星星遮了個全數。


    我倒要看看,誰算得出我的命——白離轉身回屋,隻聽遠處一個男人的聲音鎮定自若地說道:“你們且先退出門外吧,不得對魔君無禮,我自行進去參拜便是。”


    顏太傅倒是個很識趣的,隻見他拎著一展燈,下了轎,親自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在門口的金鈴下拱手道:“下官顏甄,參見魔君。”


    半掩的門扉“吱呀”一聲打開,白離側對著他坐著,桌子上隻有一個仿如鬼火一樣的小火苗亮著,映著滿屋子群魔亂舞的影子和白離冷冰冰的側臉,分外可怖。


    顏甄卻到底是個人才,腳步微微頓了頓,便再拜說道:“多謝魔君。”


    隨後膽大包天地抬腳便走了進去,徑直坐在了白離對麵。


    方才晴空萬裏的院子裏竟頃刻間下起了瓢潑大雨,一絲涼意硬生生地透過窗子鑽了進來。顏甄往外看了一眼,笑道:“魔君心思縝密,下官佩服。”


    白離臉上含著點笑意看著他,說道:“哦?”


    顏甄指著外麵的雨絲說道:“這雨乃魔君所召,自然不是人間之水,若有人膽敢在外麵偷聽,想來結果不會太好。”


    話音才落,隻聽一聲壓抑的慘叫響起,那人仿佛極痛苦,先還忍耐,慢慢便變了調子,最後竟如同生生被人扒皮抽筋一樣,撕心裂肺起來。


    白離端起茶杯,用茶杯蓋指著外麵問道:“怎麽,顏太傅權傾朝野,還有人膽敢暗中監視你不成?”


    顏甄無奈地笑了笑,說道:“是皇上的人。”


    白離麵露驚異,忽然明白了什麽,挑挑眉,不再言聲。


    正這當,顏甄瞥見了他桌子上放著的水鏡,目光在白離臉上掃了一番,隨即恭敬有禮地說道:“下官早年在密宗修道練法的時候,也知道狐族的秘術之一,當時好奇,苦修良久,總算能施展一二。”


    白離心裏一動,抬頭看著他。


    隻見顏甄雙手將水鏡捧到身前,說道:“聽聞說魔君曾在狐族寄居,雕蟲小技,還望魔君指點一二。”


    言罷,他便伸手沾著水,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顏甄自然是個人,沒有一點狐族血統,白離看著他描下的咒文,並不認識,心裏便知道是密宗所用的特殊咒文,過了片刻,叫他也看出了些門道。


    隻見水鏡上的水麵輕輕波動了一下,白離一怔,隨即在裏麵看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僅僅是一眼,他便心神巨震,本來便像是用尺子筆著的腰挺得更直了些,桌上的密宗咒文越來越多,那人影也變得清晰起來,竟是施無端。


    他還……他還……


    這個點鍾,想來施無端是已經休息了,他側著身,依然是縮成一團地躺在床上,懷裏抱著一隻兔子,臉頰和嘴唇幾無血色,帶著重傷初愈的憔悴。他睡得並不安穩,眉頭輕輕地皺著,時常咳嗽兩聲。


    白離怔怔地看了他許久,心裏忽然想道:瘦了。


    就在這時,兔子忽然抬起頭來,仿佛透過水鏡和他對視一樣,白離忽然有種錯覺,那雙仿佛黑豆一樣的眼裏仿佛映著他的倒影一樣,忽然一陣心悸。


    於是他猛一揮手,桌上的水鏡“嗆啷”一聲落在地上,施無端和兔子便都不見了。


    “看他做什麽?”白離皺起眉,冷冷地說道,“看見他便心煩。”


    顏甄的袖子被沾濕了一大片,卻一點也不驚慌,隻說道:“下官聽說魔君曾請出神弓,當胸射之,卻不想這人這樣命大,竟是險險地撿回一命,既然如此,下官有一計,可以將這叫魔君心煩不已之人除去,您瞧如何?”


    白離不言語,隻是意味不明地抬頭看著他。


    顏甄卻並不在乎與他對視,說道:“顧懷陽實在為我普慶心腹大患,如今各方暴民具已經伏法,唯獨此人詭計多端,韜光養晦多年,勢力不小,心更不在小。若是如此,倒也不足為據,畢竟尋常刀劍,如何奈何得了教宗高人?隻是這施無端不知怎麽的,花言巧語地哄騙籠絡了一大批散派無知的道友,替他賣命,大道相撞,道友相殺,這如何是好?”


    白離聽他說得冠冕堂皇,忍不住嗤笑一聲。


    顏甄絲毫不以為杵,顯然臉皮雖然不如顧懷陽等人修煉千年,卻也頗有道行,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說道:“然而光有這些人,畢竟是烏合之眾,下官想著,這個施無端才是他們那群人的核心,唉,不瞞魔君說,十年前,下官在玄宗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便知道此人絕非池中之物,當時他逃出九鹿山動靜頗大,隻是下官那時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錯過了那麽大好的時機——有道是擒賊先擒王,若能拿下他,想來顧懷陽便先失了一半的主心骨。”


    白離問道:“顏太傅這是有主意了?”


    顏甄道:“如今我朝西北調兵,海寧商隊極多,當中魚龍混雜,自然有不少是這些叛逆的耳目,顧懷陽天縱奇才,肯定已經打聽到,必知道東越非久留之地,我算準他近期定當撤出東越。已經遣人設伏,準備劫殺之。這樣一來,顧懷陽自然與其根基之地隔開,施無端定然要救,之後計劃,還須倚仗魔君。”


    他逃出一張紙,雙手捧著遞給了白離,說道:“魔君過目。”


    白離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笑道:“顏大人真乃國之棟梁,萬萬當得起‘陰險毒辣’這四個字,也難怪皇上對大人忌憚不已。”


    顏甄忙低頭道:“下官屍位素餐,叫皇上不放心了,實在罪該萬死。”


    白離有些不屑地打量著他,心道這裏都沒人了,這老貨還裝相給誰看?便肆無忌憚地大逆不道,道:“前些日子,我聽鄒大人說,有人參了顏大人一本,說你不尊聖上,欺君枉法,可有此事?”


    顏甄道:“慚愧。”


    白離笑了笑,慢吞吞地說道:“我瞧你背著這麽大的一個罪名,不如幹脆叫它成了真,豈不名至實歸?”


    顏甄將頭埋得更低,片刻,斂肅容正色道:“顏家世代忠良,為社稷舍生忘死,萬萬沒有忤逆之心,還請魔君慎言。”


    白離低低地笑了起來。


    窗外的大雨卻已經停了,顏甄往外看了一眼,知道他們兩人也無話好說了,剩下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坐著也是相看兩厭,便站起身來,施禮拜別。


    隨後挑起那盞燈,往外走去。


    忽然,白離想起了什麽似的,叫住顏甄道:“慢……你方才說他……施無端逃出九鹿山,是怎麽回事?”


    顏甄頓了片刻,側身說道:“此乃玄宗家務事了,道祖真人與其兩位師弟起了衝突,遭人陷害致死,正好被他這位高徒撞破,碧潭真人念及同門情誼,將其軟禁於九鹿山峰頂,下官那時有幸受邀玄宗述武大會,便正好見了被軟禁多年的施無端借機金蟬脫殼一事。”


    白離聽了,隻是低著頭,一張臉隱於燈影之下,叫人看不出他麵上是悲是喜,良久,他才擺了擺手,低聲道:“我知道了,咕嚕,送顏大人。”


    布片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嘴裏嘰裏咕嚕地燒著水一樣,將顏甄往外引去。


    又半月,顧懷陽帶陸雲舟撤出東越之地,於淮州遇伏,雙方激戰不休,整整二十餘日,死者遍野,漫天的禿鷹烏鴉徘徊不去,嚎叫不止。


    第一場“流血漂櫓,伏屍百萬”的大戰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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