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那將這鬼地方照成尋常白晝的光已經不見了,隻聽得見距他不遠的地方火苗燒著木頭的“劈啪”聲。施無端以最快的速度清醒過來,突然想起了之前是怎麽回事,立刻便死死地皺起了眉。


    山洞裏即使有火堆,依然很黑,施無端隻是勉強抬眼掃了一圈,沒有感覺到另一個人的氣息,他便呆呆地仰麵望著那連石頭也是暗紅色的詭異洞頂,片刻後,突然重重地歎了口氣,抬手捂住自己的臉,心裏想,這他娘的都是什麽事啊?


    身上蓋著一塊不知名的東西,像是某種植物,卻又像被子一樣,摸起來竟有些綢緞的柔軟。施無端慢吞吞地翻了個身,知道身上很多淤青,不過傷口和紅腫的地方似乎是被人處理過了,在忍受範圍之內,反正比起一箭穿心,並不算很疼。


    可骨頭縫裏卻透出十分不舒服的酸來,太陽穴很緊,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地夾著,身上也冷,他忍不住蜷了起來。施無端感覺好像自己到了這倒黴的地方以後,體溫就沒怎麽降下來過。


    他背對著洞口和火堆的方向,好像麵壁思過一樣地麵朝著影子隨著火苗跳躍的暗紅色牆壁,施無端感覺自己快被燒傻了,頭很暈,看東西也模糊,雖然睜了眼,卻不是很清醒,於是突然有了些許浮生若夢的感覺。


    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他幾乎沒力氣去憤怒,甚至沒力氣產生稍微劇烈一點的情緒,隻是茫然而疲憊地想著——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他開始不自覺地陷入漫長的回憶裏,麵孔模糊的師父,連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的江華散人……


    施無端其實早慧,兩三歲的事也大多記得,隻是平時不大想,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麽貓嫌狗不待見、無法無天的快活日子。


    這讓他恍惚,也會讓他軟弱。


    比如當他念起蒼雲穀的時候,他會不舍得對白離下手,甚至不舍得記恨他,當他念起苦若大師,想起那個古板了一輩子的老太太為了不讓同門相殘,為了保住他這一根獨苗,甚至從此自閉於九鹿山上的時候,他便會不忍心違了她的意願,不忍心殺青觕和那些玄宗的弟子,當他念起江華前輩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男人一直以來和自己說的因果宿緣,會覺得無可奈何地看開一些東西。


    然而不忍、依戀甚至寬容,都會帶來軟弱,一點的軟弱都會讓他痛苦。


    七盞山燈借國運七十年,七十年裏,縱然百姓生於水火,民不聊生,或者災害不斷,風雨飄搖,然而燈不滅,“天時”“地利”“人和”,它便總要占上一樣。


    大概意思便是說,縱然它風不調雨不順,拆東牆補西牆,卻也總在搖搖欲墜的時候,會有不世出之人,挽大廈於將傾。


    很久以前,施無端心裏知道這個道理,卻明白得並不十分透徹,因為他實在是很忙,忙得仿佛連自己姓什麽都不記得了。


    從海寧到京城,拿著通關文牒,至少要走上四十多天,那樣山高水長,那樣難。


    如何斂財,如何釜底抽薪,日後這艱難的路該如何鋪就,層層疊疊的關係網,流通出一個又一個真假難辨的消息,十幾年來,夙夜不寐,陰謀和算計像是簡單的黑白線條,草率粗魯地便構成了他的整個少年時代。


    沒有世家公子閱盡人間美色的歌舞升平,沒有草莽少年無憂無慮的多情懵懂,隻有如何殺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殺,在這樣一條艱險的路上艱難地生活下去。


    軟弱……一點點的軟弱都會讓他進退維穀,良心和要做的事,很多時候隻能選一樣。


    然而這個出奇安靜的時候,施無端卻不著痕跡地想了很多,七十年國運,天時地利現在看來全部不在了,那麽多年的心血毀去了教宗密約,甚至他在大乘教宗裏伸進了手,用暗殺陰謀和利益鋪了一條暗線,直接導致那次大周山之戰,大乘教宗於玄宗成功地被分開,玄宗精英幾乎一夕盡毀。


    可是半崖死了,顏甄還活著,鄒燕來還活著,張大將軍還活著……就是以後這些人都死了,白離還活著。


    當年山燈升起時,魔宗始洞開,如今白離出世,與密宗聯手,紅巾軍便一直在東越徘徊不出,步步驚心。原來他一直在星盤上算不清的一團線是這樣連接了起來,果然是天衣無縫的一團亂麻。


    冥冥中像有一隻手,輕描淡寫地便將凡人所有的掙紮與咆哮全部卷入其中,叫誰也算不出,算得出,卻也躲不過。


    於是一種異常空虛、疲憊的感覺從胸中陡然升起,施無端感覺自己好像是個爛了心的柿子,輕輕一碰,便色厲內荏地幹癟了下去。


    他呆呆地麵壁想著,想著想著便又昏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便感覺喉嚨快要冒煙了,想來便是個爐子上的水壺,被一連串地燒這麽長時間,也差不多要燒幹了,施無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噩夢,反正一身冷汗,腦子卻清明了些。


    他撐著自己坐了起來,隻見旁邊放了水,依然是葉子包著的,那人恐怕也知道自己的手藝不行,為了怕漏,裏裏外外足足包了有四五層的葉子,不像個取水的瓢,倒有點像大粽子了。


    施無端四下瞄了一眼,仍沒發現姓白名離的那狗娘養的東西的蹤跡,皺皺眉,心裏罵了幾句,卻也沒和自己過不去,端起來一飲而盡了。


    此後不知幾日,柴禾一直有人添,醒來身邊必有放好的清水,甚至形狀古怪的野果,烤肉,隻是不見白離人影。


    那日白離蓋在他身上的東西是一大片暗紅色的葉子,若不是上麵隱約的葉脈,竟叫人真的以為它是一塊布,角落裏沾上了一小塊血跡,不知是什麽動物的,還是……的。


    施無端也省事,撕了根布條隨手穿穿綁綁,便將這麻袋片一樣的東西給弄成了一件人穿的袍子似的,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古怪來。以前被撕扯得破破爛爛的衣服便被他勉為其難地當成被子,睡下時略微搭在身上。


    一開始,他胸口還好像堵了口氣似的,幾日下來,竟被這躲躲閃閃的魔君鬧得沒了脾氣。


    放在身邊的肉串顯然不是一整條動物的腿,像是被利器削下來一塊一塊的,模樣十分奇特。


    施無端一邊恨恨地咬著,一邊想道: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我還沒躲他,他竟然還受氣的小媳婦一樣躲起我來,他娘的敢殺不敢埋,敢做不敢認,還要在這裏貓哭耗子,算什麽東西!


    白離隻有趁他睡著的時候才悄悄地進來添火放食物和水,惡火境裏並不太平,不過他此時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那些個東西尋常也奈何不了他,隻是施無端身上那塊像蠶絲一樣的葉子,叫做圖迦葉,傳言是用一種神鳥的血染成的,長在山崖上,有千百萬隻神鳥後代“步虛”看守,那畜生能飛善跑,牙尖爪利,還成群結隊,為了取這麽一片,白離幾乎轟了半個山頭,末了自己一個不小心,也被一隻將死的步虛叼下來一塊肉。


    然而當他將沾著自己血的圖迦葉蓋在施無端身上的時候,卻奇異地感覺傷口不疼了,甚至舒了口氣。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親手掐死施無端,他甚至對著他的心窩射過一箭,然而他從未真的見過氣息奄奄、一身傷痕的施無端。


    那……就像是顏甄在他的房裏用蹩腳的水鏡,叫他看見施無端脆弱地躺在床上時候一樣,甚至是比那時候還要劇烈的切膚之痛。


    忽然恨,忽然茫然,忽然後怕,忽然膽戰心驚。


    遠遠地瞥見施無端似乎麵朝牆麵一動不動地睡著了,白離這才看了看手裏烤得糊一塊生一塊的肉,輕手輕腳地走進去,他用指甲幻化的利刃,小心翼翼地把少有的幾塊看起來能入口的肉剔下來,用一根新的簽子串了,放在幹淨的大葉上,放在背對著他的施無端身邊,這才自己處理起剩下那些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麽東西的焦黑碎肉。


    遇到生的地方便在火上烤一烤,將血腥味去了再入口,熟過了頭的那些,隻能扒掉上麵的黑灰,逼著自己吃下去。


    活像咽藥似的,自己也覺著自己簡直是手比腳還笨。


    等收拾好了碎骨,白離終於不受控製地抬頭往施無端那邊看了一眼,隨後便像是目光被黏住了似的,癡癡呆呆地盯著對方弓起來的後背看了很久。末了白離遲疑了好半晌,才慢慢地走過去,活像做賊一樣地來到施無端身邊,蹲下去十分輕柔地攏了攏散了一地的頭發,又見他身上搭著的破布衣服,瞳孔收縮了一下,平靜無波的表情有一刹那的破裂,然後極遲疑地伸出手,將那異常不講究的“被子”給往上拉了拉。


    直到這時,他才看見,施無端的眼睛是睜著的。


    白離指尖一頓,好像被燙著一樣地縮了回來,施無端背對著他沒回頭,卻突然冷笑了一聲,問道:“怎麽?你是不是還要喊聲非禮?”


    白離本就算不上牙尖嘴利,此時腦子裏一片空白,更不知該說什麽了。


    施無端卻突然坐起來,回手給了他一個大巴掌,這一下實在手黑沒留情麵,打得白離竟偏過頭去,腦子裏轟鳴一片,一時間什麽也聽不見,像是一邊的麵皮被火燒了似的,嘴裏泛起血腥氣。


    他心裏本能地泛起殺意,指甲變了顏色彈出了半寸,然而又突然回過神來,轉過頭看著施無端麵無表情的臉,一時又迷茫起來,隻得愣愣地看著他。


    白離心裏百味陳雜,此刻幾乎亂成了一鍋粥,不知道該想些什麽,不著邊際地愣了半天,才勉強醞釀出一個念頭,他想道,我怎麽竟然這樣喜怒無常,像個瘋子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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