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菩提雪山往東,不到十裏處,有一家小茶棚,十分簡陋,四麵漏風,屋頂上麵也隻蓋了一個不知是什麽牲畜毛編成的氈子,客人坐在裏麵,通過縫隙,能望見湛藍的天空。


    每年春末到秋初這一段時間,當菩提山也不那麽寒冷得不近人情的時候,就會有很多或求學或存疑的人從各地趕到此處,大乘教宗便會在半山腰上開設講堂,有緣的話,還能和教宗中德高望重的大師們聊上兩句。


    這個時節卻比較冷清,茶棚的生意也不大好,老板正一邊懶洋洋地抹擦桌子,一邊看著門口啃噬雪地裏殘存的草苗的牛,遠遠地傳來若隱若現的歌聲,嘹亮闊遠,是年輕的牧民男女們隔著山對唱的聲音。


    一個年輕男人卻在此時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懷中抱著一個布包,布包的縫隙裏露出一小撮白毛,能看得出是某種小動物。


    男人走進來,頭也不抬,並不看人,隻是尋了一個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低聲吩咐道:“一壺熱茶,再隨便上些點心。”


    茶棚老板很快端上了他要的東西,退到一邊,繼續自己擦桌子的工作,然而他總是忍不住偷偷去打量這個奇怪的男人。


    來茶棚喝茶的,除了當地的牧民,便是些風塵仆仆、遠路而來的求道者。當中或有些氣質出眾者,然而他卻從未見過這樣明明走在人眼前、卻仍然身處別處的男人。


    茶棚老板心裏想著,這可不是讓自己碰上神仙了吧?


    這時,男人打開布包,從裏麵抱出一隻兔子,兔子身上的毛已經掉得有一塊沒一塊的了,乍看上去能嚇人一跳。男人卻一點也不嫌,伸手籠在它的頭上,兔子仿佛已經睜不開眼了,費力地抬起頭來,用脖子頂著顫顫巍巍的腦袋,移動了一下,用軟綿綿的耳朵蹭了蹭男人的手腕。


    男人好像低頭笑了一下,那笑容卻好像是小木棍劃在沙子上的,風一吹就沒了。兔子的腦袋慢慢垂下去,好像再也不堪重負似的。


    男人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地合上眼,一直在微微顫抖著的身體慢慢安靜下來,他的手托在兔子的胸腹,感覺那裏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寂。


    終於,兔子用盡了全力一樣地伸出一隻前爪,搭在了男人的手上,隨後像是鬆了口氣,突然便不動了,烏黑的眼睛裏,光澤慢慢消失。


    男人慢慢梳著兔子毛的手指停住了,他整個人就像是靜止在了那裏,有那麽一瞬間,茶棚老板感覺他的呼吸也像是終止了,變成了一塊一動不動的石頭。


    於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說道:“公子,飛禽走獸皆有壽數,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況它呢。”


    男人低垂著眉眼,就像是大乘教中那些神秘而安詳的神子畫像,俊秀得仿佛失了人氣似的,似乎他隻有這樣一個皮囊走在人間,唯有那麽一絲的魂魄,透過他的眼睛,以絕頂寂寞的姿態,望著莽莽蒼蒼的世間百態。


    過了半晌,男人才低聲道:“生老病死……”


    “可不是麽。”茶棚老板接著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養些個狗啊貓啊,雞鴨魚兔,時間長了,都會有感情,都會舍不得,可是有什麽辦法呢?這些東西,總是要死的,你年紀輕輕,要想得開。”


    男人呆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看了老板一眼,問道:“如何能想得開呢?”


    老板呲著一口黃牙,好像被問住了。


    如何能想得開呢?這些事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陷在裏麵的人,又怎麽會想得開呢?


    就在這時,隻聽一個人說道:“隻要你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水,往前頭一望,見著那一座大山,便知道如何想得開了。”


    茶棚的門簾再一次被人從外麵揭開,一個頭上包著頭巾的老人走了進來,他的額頭上有一塊像是磕頭碰出來的痕跡,沾著塵土,身上穿著一身破舊的袍子,單是一條袖子便打著三四個補丁,補丁羅補丁,使那件本來顏色偏深,顯得肅穆莊重的袍子變得有些花花綠綠了。


    他的眼睛卻極亮,長相異常可親,平白就像是帶著三分笑似的。


    他打扮得像個老乞丐,表情卻像個大神官。


    茶棚老板一見此人,手一哆嗦,嚇得險些將手中的抹布掉下去,目瞪口呆地想道,我的娘耶!


    他曾經陪一個遠房親戚上過菩提山,在那裏旁聽過一回大師講經,有幸見過這個老人一麵,雖不知他名號是什麽,卻明白他是大乘教宗最頂級的智慧大師之一。當下連那個像神仙一樣的男人也顧不上了,三步並兩步迎到門口,雙手平伸,手心向上,深深地彎下腰去,口中虔誠地說道:“大師。”


    老人擺擺手,笑道:“小老兒隻是厚顏進來討一碗熱水喝,不要多禮,不要多禮。”


    茶棚老板興奮得直搓手,大師竟到他的茶棚喝水,這可不是莫大的榮幸麽?那茶碗要沾上仙氣的,將來非供起來不可,便一疊聲應著跑下去了。


    茶棚裏有無數桌椅座位,老人卻徑直走到了那抱著死兔子的男人麵前,坐了下來,目光落到了兔子的屍體身上,眼中仿佛含著巨大的慈悲一樣,低聲歎道:“公子看不開,是因為不看,想不開,是因為不想,既然如此,何必執迷不悟呢?”


    這男人正是獨自來到大菩提山的施無端,他方才專注地盯著兔子時,烏黑的眼睛裏就像是有一汪淺淺的水,而此時,這層水結成了冰。


    施無端看也不看這老人一眼,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師你想得開,大師何等人物,明知我們設伏,還那樣痛快地便從大周山撤走,轉手將玄宗和密宗賣了出來。”


    老人低下頭,並不與他針鋒相對,髒兮兮的手指間慢慢地從他手中降魔杵上麵的經文上捋過,像是一遍一遍地默念似的。


    施無端猶不放過他,繼續說道:“千年密約,可是誰又能想到,破了它的不是虛偽成性的玄宗,不是野心勃勃的密宗,反而是滿嘴仁義道德、澤被蒼生的大乘教宗呢?後學當真是吃了一驚,大師您說呢?”


    “我大乘之人,敬天畏地,敬山川河流,敬飛禽走獸,敬每一個苦海生靈。密約於我何加?功名又與我何加?化外之人方能普世救人,既然先生妙計,將密約斷開,我們又有什麽道理執著?”老人不驚不怒,隻是慢慢地抬起蒼老的眼皮,望向施無端手中的兔屍,忽然顧左右而言他一般地說道,“窮則生變,萬物生於變通,死於固著,便是水流也知道不困獨潭之中,你等紅塵癡兒,何必如此放不下呢?”


    施無端感覺他是在放屁,非常嗤之以鼻。


    然而就在這時候,突然,一股淡淡的煙從兔子身上飛了出來,正好被端熱茶出來的茶棚老板瞧見了,登時給嚇得“啊”地大叫一聲,施無端目光一閃,一甩袖子,那茶棚老板便無聲無息地倒下了,也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老人卻接住了茶老板手中的茶壺。


    那白煙慢慢地凝聚了起來,竟成一個人形,施無端越來越是驚懼不已,隨後他突然站了起來,竟將放了一桌瓷杯瓷碗的桌子撞得叮當作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叫了一聲:“小離子……”


    那白煙凝成的人影仿佛有些虛,輕輕閃著,在半空中,靜靜地看著施無端,那目光溫柔極了,竟有些不像白離。


    他仿佛有千言萬語,竟無從言說似的,隻是輕輕地動動嘴唇,別人卻聽不見話音。


    老人垂下眼,歎了口氣,手指一圈一圈地刮著降魔杵。


    白離的影子越來越淡,片刻間,他的眉眼便已經看不清了,他輕輕地抬起手,好像想要在施無端的臉頰上摸一把,手卻化成了一道煙霧,才觸碰到他的身體,便輕輕地消散了。


    他眉間輕輕挑起,露出一個有些憂傷的表情,隨後微微上前,探身到施無端麵前,整個人化成了一縷模模糊糊的白煙,似乎在擁抱他一樣。


    隨後白煙變成了細細的一股,騰空飛了起來,在施無端頭頂上盤旋兩圈,然後戀戀不舍地從茶棚的門口飛了出去。


    施無端站在原地,眉頭皺得死死的,眼睛卻睜大了,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好像想要挽留那留不住的魂魄一樣。


    老人輕聲道:“塵歸塵,土歸土,他這是回到他應當回去的地方。”


    施無端沉默地低下頭看著他。


    老人道:“若公子願意,與我去拜山吧,也算是結善緣。”


    他說完,將壺中的水飲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施無端抬眼與他對視了半晌,從懷中取出幾枚銅錢放在桌子上,毫不客氣地先他一步,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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