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開戰。


    城下的人以肉為盾,城牆上箭矢如雨,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血把整個平陽城的護城河都染紅了,然而兵將如潮水,一層退了,又來一層,刀槍劍戟,顏甄在城牆上看了一眼,覺得這些人好像要用指甲將整個城牆生生地摳開似的,凶狠得讓人頭皮發麻。


    午時過後,平陽城中教宗殘餘弟子出動,與城下騎兵對峙,白晝如夜,夜如白晝,昏天黑地,誰也不知道眼下是個什麽時辰,甚至有的人連自己活著還是死了也分不清楚,隻是本能地衝殺。


    直到筋疲力盡,直到聲嘶力竭。


    “碧潭師叔。”施無端遠遠地看著城牆上焦頭爛額地坐鎮玄宗的男人,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苦笑,仿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師門叛徒一樣。


    隨後他對一邊的白離招了招手,在一片喊殺聲裏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你知道,若是一個人血肉分離,而一邊將死的時候,會怎麽樣麽?”


    白離皺皺眉,說道:“怎麽?”


    “沒有,就是問問。”施無端移開目光,他最近好像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思慮太重,臉上越發沒了表情,看起來有點像個精雕細琢的木頭人。


    “你是在問我當年一魂一魄,並被割出去的狐族血肉,是如何回來的麽?”白離問道。


    施無端又問道:“那你……當年為什麽會到了一隻兔子的身體裏?”


    他從未提過這問題,如今終於問了出來,白離卻抬起手,將他被風打亂的頭發攏到一邊,手指尖碰到他被朔風吹得冰冷的臉頰,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大概是不放心你吧?若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麽樣了,我會心慌。”


    施無端怔怔地看著他,然而此時,一聲驚天動地的鼓聲突然傳來,施無端回過神來,抬起頭望去,隻見方才還星河可見的天空突然被黑氣遮擋了起來,一道紫黑色的光自西方升起,風詭異得停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自哪裏升起,像是埋滿了腐屍的亂葬崗被地震翻起來的時候,傳出的那股味道。


    悉悉索索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像是有什麽人在竊竊私語一樣。


    突然,有人驚叫起來:“魔物!是九幽魔物!”


    夏端方立刻下意識地去看施無端,隻見他望著城牆的方向,一張側臉被明明滅滅的火光映得有些模糊,他微微揚著頭,微有些尖地下巴繃得緊緊的,發髻被方才的風吹散了小半,如今都垂了下來,靜靜的落在他的身後……他的表情卻是平靜的。


    他仿佛永遠都是平靜的,這世界上的喜怒哀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動搖他。夏端方有時候不禁懷疑,如果白離不回來,有一天,他是不是要麽變成一個瘋子,徹徹底底地爆發出來,要麽變成一塊石頭,忘卻一切悲歡呢?


    城牆上不知什麽時候,有一排垂髫小兒被推了上來,每個小孩身上都被綁了繩子,半身染血的士兵們拿著刀槍站在他們身後。


    顏甄垂下眼,輕輕地擺擺手。


    隻見一個胖乎乎、長得很惹人喜愛的小小子被推了出來,他無助地回頭望了一眼,不知哪裏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哭聲,又飛快地被人掩住。


    小胖小子身後的士兵木然地看著他,又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小胖子踉蹌著站穩,帶著哭腔對著城門下大喊道:“爾等逆賊!”


    他的聲音比一般小孩清亮得多,約莫是個小伶人,隻見他這話一出口,喉頭艱難地動了一下,吼道:“爾等逆賊聽著,生於皇天之下,後土之上,不思忠君報國、仁義孝道,以武犯忌,為所欲為,至使諸神憤懣,降罪於人,黎民萬千,具是流離失所,而以汙火瀆我主上,以妖法亂我朝綱!爾等,爾等……”


    小胖子的聲音像是劈開一樣地嘶啞了起來,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於是突然在城牆之上嚎啕大哭起來,一張圓臉憋成了紫紅色,這一哭不得了,整整一排小童全都跟著放聲大哭,仿佛那城樓上是個戲台,正演著一場荒誕至極的戲。


    直到小胖子哭得氣都喘不上來,才哽咽著說道:“爾等……爾等罪大惡極!萬……死莫贖!”


    整個城牆都被黑影鋪滿了,像是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水,它們蠕動著,躍躍欲試地看著這十幾個細皮嫩肉的小童,浮動的身影仿佛能讓人感覺到它們那股肮髒的渴望和貪婪。


    偌大的戰場上,數十萬人在此,竟無一人言語,唯有施無端嘴角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左臉上一點酒窩輕輕陷下去,他輕輕開口,聲音卻叫所有人都聽得到——一字一句地傳到巍峨的城樓上。


    他緩緩地說道:“好,顏大人,無毒不丈夫,這樣破釜沉舟,後學從心裏佩服得很。”


    顏甄遠遠地看著他,目光閃動,一個悠悠長長的男人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仿佛一聲歎息似的,那人說道:“獻祭——”


    小童們被同時推下城牆,幾乎是瞬間,便被黑影隱沒,孩子的慘叫聲短促而尖銳,頃刻便不見了,隨後黑影散去,一堆帶著血的小小白骨露了出來,那人顫聲唱道:“禮成——”


    地麵震動起來,鋪天蓋地的黑影彌漫了出去,它們在地上,在空中,在城牆上,在影子裏,食人飲髓,將那些殘破的魂魄強行塞進自己的身體裏,在暗夜中展露出那些醜陋的身體,白離的手陡然握緊。


    施無端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指輕輕掰開。


    男人的目光極深,也極柔和,白離聽見他輕聲說道:“拿著這個。”


    白離便不由自主地張開手接過來,隻見那是一個小小的木頭人,與他自己曾經刻過的那塊粗陋青矽不同,這木頭人極為栩栩如生,想來要極巧的手才做得出來,連頭發絲與臉上的酒窩都清清楚楚,分毫畢現。


    木頭小人正是施無端自己,隻是臉頰比現在豐潤一點,帶著毫無煩惱的壞笑,大概是少年時候的他。


    “收好。”施無端說道,“這是我給你的,然後我會回來找你。”


    說完,不待白離反應過來,他便突然猛一夾馬腹,衝了出去,夏端方神色複雜地看了白離一眼,催馬跟上,僅僅是刹那,人群便將他們分開,白離眼睜睜地看著施無端的背影,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從包圍著他的紅巾軍中衝出去。


    他忍不住怒道:“都給我閃開,以為有他,我便不敢殺你們了麽?我才是魔君!便是那些東西們傾巢而出又怎樣,我有辦法殺他們一回,便能殺他們第二回!”


    沒有人理會他,既然來了這個戰場,便誰都沒打算活著回去。


    白離一甩馬鞭,雖然眼睛都急紅了,卻仍然因為顧忌著施無端,並沒有下殺手,那鞭子隻是像長了眼,自己在空中打了個卷,將擋在他麵前的一個人給卷了出去,他瞠目欲裂地注視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方才打算追上去,一道青光卻自腳下升起,地麵上不知何時生出無數絲線,仿佛蜘蛛絲一樣,越來越多,將白離裹在了裏麵。


    它們停留在他的皮膚上,並不傷害他,隻是牢牢地將他拴在原地,那冰冷的觸感白離曾經多次碰見過——是星絲,那塊鬼盤上的星絲。


    他愕然地低頭,很多人都做著和他一樣的動作,隻見地麵仿佛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鏡子,就像是大周山上狙殺玄宗時候施無端配合著陣法使用的那種幻術,站在騎兵裏的幻術師們同時高聲道:“起!”


    代表著整個布置的完成,施無端已經站在了鏡子的中間,鏡子中反射的是一塊星盤,原本不過一尺見方的星盤,被鏡子放大了無數倍,上麵星雲流動,他就像是腳踩星河一般。


    白離手中的木頭人小像發出同那些星絲星子一樣的光,那天真無邪的小人像臉上,突然劃下一個血珠來,像是流下了一條血淚似的,與那了無心事的笑容在一起,顯得異常違和。


    白離突然意識到,這塊用來雕刻人像的木頭,原本是星盤底座的一部分。


    他心裏湧起強烈的不安,想起施無端每日用自己的血喂養星盤,想起他方才突然問起的那句話……他想要幹什麽?


    無數黑影瘋了一樣地向星盤中間的施無端湧過去,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仿佛那些東西都是不過塵埃浮土一般,打著旋的風自他腳下升起,像一道所向披靡的罡風,毫不留情地將那些黑影都掃了出去。


    夏端方肅然站在一邊,那總是顯得有幾分可笑的小胡子和身上掛著的大銅錢,都在滑稽中生出了幾分異樣的莊重來。


    隻聽施無端一字一頓地說道:“貪狼入六宮,進三息,走神座……


    很多年前,江華散人用一個六回活陣,將施無端困在了山上,那小家夥不知天高地厚,借了白離一根星河杵,操控星盤上的星子按他的心意行走,騙了那會隨著星辰變動的活陣自己打開。


    後來幾十年,他都沒有再做過這樣有水準又膽大包天的惡作劇,施無端幾乎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星盤上的星子緩緩移動,漫天的黑雲突然停滯,仿佛被這上下兩重天迷惑了一樣。


    魔宗之外三對妖境,便是以六回活陣的形式彼此連接,將魔宗與人間一分為二,互為光影,顏甄利用白離的因果,再次強行將魔宗打開,六回陣被撕裂,施無端便正好借此機會,點他最後一盞滅世的燈。


    不破不立。


    顏甄動容,所有人皆動容,顧懷陽突然撥開眾人,抓住一個方才幫忙借力構架鏡像的騎兵,問道:“你……你告訴我!六爺要幹什麽?!”


    騎兵肅然道:“回將軍,六爺說,這是最後一條牽連所謂‘國運’的線,這一線剪斷,便是老天爺奈何不了他重整這塊大陸上的秩序,所有的東西都會有新的秩序,請將軍放心。”


    “放心?!”顧懷陽幾乎把眼睛瞪出去,扭頭看了一眼那站在星盤中間,好像獻祭著什麽一樣的施無端,一把抓起騎兵的領子,“我放心什麽?那是我兄弟,從小被我撿回來,一直把他帶到這麽大,我拿他當半個兒子,你讓我放心什麽!”


    自腳下升起的風將施無端的發髻徹底打散,每一顆星子都在他的手裏,那些複雜的運轉軌道,就像命數一樣無常又彼此牽連,千百年來沒有人能算得清。


    天空的黑慢慢散去,明明是半夜,卻突然從雲層下漏下一束陽光,那一線光如同來自天外的利劍,筆直地將一團黑乎乎的魔物釘在了地上,頃刻便將其燒成了一把黑炭。


    顏甄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渾身劇烈地顫抖:“他竟敢……竟敢……”


    空中陡然升起六道顏色各異的光,像是地震將至的時候露出的顏色一般不祥,他們此起彼伏,遙相呼應,人們捂住眼睛,連白離被那光刺得眼睛生疼,但他認得,這便是魔宗外麵包裹的妖境,曾經把他和施無端困在其中一個多月。


    那些星子嚴絲合縫地運轉到一起,六道光突然散開,各選了一個方向,沉入了大地,地麵隆隆,即將地裂一樣,而遠方,六座大山自平地而起,像是給整個要飄起的大陸釘了六根釘子一樣。


    無數條光突然從天空中落下來,將地麵上那些魔物席卷殆盡,他們尖叫,扭曲,聲音嘶啞,漸漸被星絲織成的一張大網壓入了地麵以下,那光仿佛帶著灼燒一般的溫度,白離忍不住想要偏頭退避,卻發現身上像一個蛹一樣把他裹起來的絲線,已經替他將那些光都遮擋了出去。


    他抬起眼,發現施無端自千萬人中回過頭望過來,臉上似乎露出了一個笑容。


    然後一道驚雷劈了下來,被欺騙的天地終於震怒,雷霆之怒加在了這個妄圖行神之事的凡人身上,詭異的日光與閃電同起同落,每一個人都短暫失明。


    施無端卻縱聲大笑起來。


    夏端方蹲在一邊,雙手抱頭,被天地之怒震懾得縮成一團,連動都不敢動一下,聽著耳邊那人放肆的笑聲,心裏想,怎麽即使白公子回來了,六爺他依然瘋了呢?


    那一刻施無端心裏所有的委屈、悲憤全都化成瘋狂一般的大笑脫口而出,神佛如何?天地又如何?


    既然與我靈魂,為什麽困我於**之中?既然給我雙眼,為什麽叫我不得遠望?既然生我雙耳,為什麽聽不見半句真言?既然長我一副唇舌,為什麽事事迫我三緘其口?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什麽是造化?憑什麽為造化?如今不也都被我弄於鼓掌之間麽?


    焦雷劈在身上,灼痛入骨,施無端想道,也不過如此麽。


    所謂天地雷霆一怒,不過毀一凡人肉身,這被愚弄的蠢物或許永遠也不明白——隻要精魄不死,反抗的種子就不會破碎。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好不容易吃了一頓順口的,於是決定晚上完結了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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