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女,漢族,48周歲,小學肄業學曆,是“5?20”案受害人何忠義的母親。


    她的丈夫在十年前死於意外事故,而其本人身患重病,基本無勞動能力,平時靠少量手編筐和兩畝耕地的微末租金生活,到燕城之前,她去過的最遠處就是省城醫院。


    有生以來第一次到燕城來,就是獨子與她生離死別。


    除此以外,有關她的一切,基本也沒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


    至於其有無喜怒哀樂,乏善可陳的生命中是否曾經有什麽期盼和渴望,便不可考了。


    “繼續排查市局附近經過的可疑車輛——手機定得出來嗎?”


    “駱隊,她手機在市局門口不遠處的垃圾箱裏。”


    駱聞舟拎起對講機,張了張嘴又放了下去,無言以對——也是,偌大一個燕城,對她來說,除了那個拐走她的神秘人物,也就詐騙的和推銷的會撥打她的號碼了。


    他有些暴躁地加了些油門:“因為什麽?凶手的動機呢?臨時起意殺個人就能有這麽多後招嗎?說真的,我現在有點懷疑你的推論——另外,如果凶手就是這個趙浩昌,他為什麽會把屍體拋屍西區?要是想要嫁禍張東來,直接把屍體扔到承光公館門口不是更好嗎?”


    旁邊人沒有接話,駱聞舟餘光一掃,發現費渡正在出神,他目光一眨也不眨地透過前檔盯著路麵,除了一直以4/4拍敲著膝蓋的手指,半天沒動過一下了。


    駱聞舟不客氣地伸手扒拉了他一下:“喂,跟你說話呢!”


    費渡:“……”


    費總長到這麽大,還從沒有人敢上手摸他金貴的頭——摸就摸了,還是那種“拍一巴掌”的摸法。


    他一時間好似有點不知該作何反應,轉過頭來盯著這個膽大包天的人類,眼神有點瘮人。


    駱一鍋每天都盯著他密謀要謀殺他,因此駱聞舟才不在乎這點“射線”,依然自顧自地問:“把屍體扔在西區的,和殺何忠義那凶手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


    費渡的眉尖輕輕動了一下,就在駱聞舟以為他陷入到新一輪的走神裏,他惜字如金地開了口:“有。”


    駱聞舟:“哪種可能性大一些?”


    “要看還有沒有別的線索,”費渡身上顛倒的生物鍾好像走入正軌——終於有點困倦了似的,他低下頭,用力捏著自己的鼻梁,“僅就我知道的情況來看,兩種可能性都說得通。”


    “拋屍者和凶手不是一個人的情況,可能性就太多了,”駱聞舟說,“那就先不討論這個,如果拋屍者就是凶手,那麽他拋屍西區的邏輯是什麽?”


    費渡睜開眼,原本尺寸適中的雙眼皮被他生生扯厚了兩層,沉甸甸地壓在眼眶上。


    他想了想,輕而平和地說:“之前推斷過,凶手和何忠義應該是認識的。你們警方辦案,通常會第一時間排查受害人的社會關係,所以他很可能是有風險的。尤其他小心翼翼地掩蓋的一些東西,可能會在這個過程中被發掘出來——為什麽拋屍在西區?你可以反過來想想,如果發現屍體的不是那些自拍狂,那……很可能就不會被發現了。”


    他也許會像陳媛一樣,即使屍體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最後也被不了了之。


    費渡頓了頓,又說:“而萬一發生了意外,第一道‘防火牆’失效,屍體還是被發現了,警方開始按照常規思路去查這樁案子,那麽就設置第二道防火牆——就是張東來。張東來近期內和死者發生過衝突,屬於‘淺層社會關係’,就是你們粗略一掃就能打聽出來的,而一旦這個人有重大嫌疑,警察就會把偵查重點放在這個人身上,繼而停止、減緩挖掘死者其他的社會關係。由於張東來的特殊身份,你們無論是查他還是包庇他,一個弄不好都是滿頭包,扯皮就夠你們受的了,哪還有暇去探索一個鄉下小子還認識什麽人?”


    駱聞舟默然——他們調查還真是這個思路。


    費渡好像坐久了不舒服似的動了動,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飛快倒退的景物,盤旋的立交橋被成排的路燈勾出了蜿蜒優雅的全景,花市東區已經遠遠地流露出了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端倪,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天晚上,東區的“天幕”長廊上巨大的led屏比往常還要亮一些。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突然問:“你沒事吧?”


    費渡麵無表情地反問:“我能有什麽事?”


    駱聞舟想了想,直言不諱地指出:“那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聲好氣?”


    費渡無言以對片刻:“對不起駱隊,我不知道你比較喜歡粗暴一點的方式。”


    隨後,倆人同時沉默了下來,都覺出這話好像有點不對勁。


    費渡心想:我是吃飽撐的嗎?


    駱聞舟則是過了一會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那小崽子居然隨口調戲了他一句!


    還是用挖苦的語氣調戲的!


    “算計辦案人員的心理,在市局裏把人拐走,如果不考慮團夥作案的可能性,我覺得這個人一定有前科。”費渡扭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斷逼近的花市東區,假裝失憶地扭轉了話題。


    “什麽樣的前科?”


    “沒有被人發現的——隻有埋在土裏的罪行,才能催生出這種自戀又瘋狂的傲慢。”


    一長串的警車衝進了中央商圈,迅速兵分幾路,重點排查承光公館附近、中央廣場和何忠義曾經送過貨的地方。


    “見了鬼了,”郎喬的聲音從被幹擾嚴重的對講機裏傳出來,“費總也在是嗎?我說,你們這邊平時半夜三更也這麽多夜貓子嗎?”


    費渡也莫名其妙,除了後麵的酒吧街和私人會所群,平時這個點鍾,再怎樣也消停了,就算是周末也鮮少有這麽熱鬧的。


    “聞舟,”陶然接了進來,“查監控的兄弟們發現了一輛可疑的車,上麵有商標,應該是某家比較不正規的私人租車公司,剛才他們已經去找過這家租車公司的負責人,發現他們經營很不正規,登記的身份證和人對不上都看不出來——”


    “登記的身份證是誰的?”


    “何忠義。”陶然歎了口氣,“大概十五分鍾前,那輛租車開進了東區中央商圈……嘶……”


    四周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一陣喧嘩,驟然打斷了陶然的話音。


    駱聞舟把車停在路邊,下來一看,見那“天幕”上突然流光溢彩成一片,然後爆出一個巨大的倒計時牌:五分鍾。


    “天幕”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led屏,一半在旁邊的大樓上,像一條流瀉而下的毯子,在距離地麵三層樓左右的高度形成一條與地麵平行的巨大長廊,上下兩麵都有畫麵——無論是在中央廣場,還是四周的高樓上,都能看見鋪展開的畫卷。


    對講機裏有人做出了解釋:“老大,據說會場那邊今天晚上閉幕式預演,經貿大樓上的觀景台是最佳觀景地點,這邊所有led屏也都會跟著實況轉播。”


    “愛誰誰吧,”駱聞舟說,“幾個重點區域排查得怎麽樣了?”


    “承光公館附近什麽都沒有,問了好幾個保安,說是沒看見人,監控要不出來,說是私人領域,咱們要查得拿手續來。”


    “廣場上人太多了,我們正在挨個問。”


    “幾家咖啡廳都打烊了,附近沒人——我們再去他平時送貨的路線上走一圈。”


    “駱隊,暫時還沒能找到那輛車,我們正在擴大搜索範圍。”


    駱聞舟的耳朵裏灌了七嘴八舌的一堆匯報,他飛快地從中整理出了個輕重緩急,正要開口部署,卻見費渡突然從車裏鑽了出來,以一種非常可怕的目光注視著頭頂天幕上的倒計時牌——已經是四分四十秒了。


    駱聞舟一愣:“怎麽了?”


    “以自殺的方式引起關注,動靜必須非常大,一般是在標誌性地點或者人流量很大的地方,”費渡緩緩睜大了眼睛,“眾目睽睽下,怎樣才能讓別人又能看見、又來不及阻止?”


    駱聞舟猛地抬起頭,東區中央商區裏高樓林立,鱗次櫛比,直指天際,從下往上望去,幾乎有些眼暈,倒計時牌的背景上有乍起乍落的煙火圖案,花團錦簇地不斷磋磨著狹隘而逼仄的時間。


    “這裏超高層就有七八棟,普通的樓根本數不清……”駱聞舟一把抓住費渡的肩膀,“她會在哪一棟樓的樓頂?”


    費渡的臉色難看得好像被刷了一層慘白的漆。


    駱聞舟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無理取鬧的問題——費渡又不是神仙。


    他一把抓起對講機,邁開長腿衝最顯眼的經貿大樓跑了過去:“各小組注意,馬上開始排查所有樓頂!”


    費渡有種強烈的感覺,倒計時牌結束的時候,一定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有一瞬間,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駱聞舟連車門都沒顧上關,人已經沒影了。可是不到五分鍾,他們能找到什麽?


    一時間,女人含著眼淚和微笑的臉在他麵前來回忽閃,成了一片浮光掠影,而其漸漸延伸,險惡地勾連起遙遠光陰的那一頭,綿延到那年夏天、奢侈而孤獨的大房子裏——


    這時,一聲尖銳的刹車聲刮回了他的神智,原本去承光公館那邊搜索未果的刑警們趕到了,陶然帶著一大幫人衝了出來,陶然一邊飛快地衝著對講機說著什麽,一邊指揮著眾人分頭行動。


    倒計時牌四分鍾整、三分五十九秒——


    費渡突然拿起手機,迅速撥了個號:“是我,‘天幕’長廊的所有權是在經貿中心嗎?給我找一下他們李總,快!”


    酒吧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不少尋歡作樂客聽了燈光表演的噱頭,紛紛端著五顏六色的雞尾酒來到了中央廣場,歡快地跟著倒數計時起哄。焦頭爛額的警察們頂著華麗的燈光,在所有高樓裏穿梭——等電梯已經完全來不及,隻能從應急樓梯往樓頂上跑。跑到頂層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舉著手電搜索一番,沒有,再掉頭回去搜索下一棟……


    女人站在高處,送她來的人已經離開了,或許在某個地方看著她吧?


    她覺得那個人有點熟悉,然而並沒有去深究他究竟是誰,這一點熟悉感反而安撫了她。


    即使已經入了夏,深夜樓頂的風竟然還是涼的,她往下看了一眼,俯瞰視角中,中央商圈那些閃個不停的led屏幕和鐳射燈光讓她頭暈目眩。


    “這要費多少電呢?”她漫無邊際地想。


    在家的時候,她為了省電,一到晚上就到院子裏坐著,洗漱也都是借著月光摸著瞎來,能不開燈就不開燈,她從沒親眼看見過這樣鋪張的夜色。


    女人又看了一眼那大屏幕上的倒計時:一分零五、一分零四……


    她於是吃力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牌子,牌子外側寫滿了她的“冤情”,內側有兩根結實的布帶,可以讓她像背翅膀一樣地把它背在背上。


    她不知道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那塊牌子會不會也摔壞了,所以還在兜裏藏了一封遺書——都是那個人給她打印好的,至於上麵寫了什麽,她隻能看個囫圇大概,小時候學過的那一點讀寫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倒計時牌的分鍾一欄很快變成了“零”,秒數則在飛快地減少。


    女人咬了咬牙,背著她沉冤的“翅膀”,一步邁過護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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