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號晚上八點半,許文超確實在家,”陶然先是跟到了醫院,與逐漸恢複意識的晨晨說了幾句話,又匆忙趕回來,路上接到消息,於是順路去核實了許文超的不在場證明,“我還查了他近半年的外賣單,很有規律,基本就是幾家,送外賣的都認識他。”


    旁邊一個刑警問:“有沒有可能是送外賣的人被收買了?”


    “稍微查一下證人和許文超的私人關係,不過我覺得可能性不大,”駱聞舟說,“送外賣的都是小孩,幹不長,三兩個月就換一批,跟客戶最多混個臉熟,不太可能會為了一個點餐的客戶做這種重案的偽證,再說也不是每個人都敢在警察麵前胡說八道的……另外還有一點。”


    “什麽?”


    “我這雙鞋是四十二的,”駱聞舟輕輕地跺了一下腳,“下午許文超過來的時候穿的是運動鞋,我沒太看出來,不過就他剛才穿來的那雙皮鞋來看,目測似乎要小一些。”


    會議室裏一片嘩然。


    這時,郎喬最後一個走進會議室,一屁股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老大,你趕緊換個人吧,我是拿那孩子沒轍了,我看著她就發毛。”


    駱聞舟問:“蘇落盞怎麽樣?”


    “人家特別自在,該吃吃、該睡睡,”郎喬搖搖頭,接過同事扔過來的一罐咖啡,“她不怕大人,也不怕警察,我現在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原理。可能是太小,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有什麽後果,也可能是太狡猾,知道自己小,所以不懼。你跟她好好說話,她跟你裝糊塗、撒嬌演戲,你嚇唬她,她就笑嘻嘻地看著你——對,剛才還跟我要了一瓶甜牛奶,喝完還問我‘困了,可不可以睡一會’,然後就真睡了。說實在的,要是我幹壞事的時候被人贓並獲地抓到公安局,我嚇都嚇死了,肯定睡不著,這孩子還是人嗎?”


    駱聞舟沒吭聲,神色十分凝重地點了根煙,沒顧上往嘴裏塞,就兀自出起神來。


    許文超,毫無疑問,在這件事裏一定扮演了某種角色,否則不可能有那麽多巧合。


    他串聯起了二十幾年前和現在的這起案子,他和蘇筱嵐母女關係匪淺,蘇落盞在犯罪現場連續給他打過兩個電話,並在警方問起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指認了他。


    而他一天之內二進宮的兩種態度也非常值得玩味,第一次,他態度溫和禮貌,但是表現得並不遊刃有餘,動輒祭出失憶大法,甚至被陶然逼得有點狼狽,好像沒料到這場節外生枝,多少有些慌張。


    第二次他卻尖銳又鎮定,有條不紊,說話滴水不漏。深更半夜,他被警察突然闖進家裏拘走,竟然是穿戴整齊的。


    許文超第一次過來的時候表示自己聽到了廣播,也知道了曲桐的案子,對公眾公開的信息當然不涉及具體細節,但“二十七號晚”和“西嶺區”這兩個關鍵詞是有的,他分明有那麽明確的不在場證明,為什麽當時沒有提及?


    他是毫無準備,慌張得忘了,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警方懷疑了?


    又或者……他隻是在試探警方的反應?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可怕了。


    然而無論如何,人不可能一分為二,不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這也是客觀事實。


    駱聞舟沉吟片刻,伸手敲了敲桌子:“來,大家都聽好了,一會我需要你們幫我統計一件事……”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他們傳達室的值班員探頭進來,打斷了駱聞舟的話音:“駱隊,是你們叫的外賣吧,人家給送過來了。”


    駱聞舟一愣,還不等他開口,幾個奔波了大半宿的小夥子已經綠著眼睛撲了上去,然後接過來一看全傻眼了。


    隻見深夜駕到的既不是烤串也不是麻辣燙,甚至不是麥當勞和肯德基。


    一共送來了兩個大包,一包是保溫的便當袋,另一包是帶幹冰的冷藏袋,都打著十分豪華的logo,餐具用一個專門的紙盒包裹好,精致程度簡直不像一次性的。


    打開一看,裏麵中餐西餐、冷食熱食都有,冷藏袋裏還有幾盒非常新鮮的冰激淩,活像是把某個豪華酒店的自助餐廳搬來了!


    駱聞舟被自己一口煙嗆得死去活來。


    郎喬最先回過神來,眼疾手快地搶了一盒冰激淩抱進懷裏:“我的媽,老大也太客氣了!”


    陶然震驚道:“你這是幹什麽,下半個月的日子不過了?”


    “老大你是不是買彩票中獎了?”


    “歐洲杯賭球肯定贏了一把大的!”


    “說什麽呢,咱隊長能幹那事嗎?哎,駱隊,是不是你爸媽突然給你發零花錢了?”


    “沒事發什麽零花錢?無事獻殷勤,不會是二老要生二胎先打點你吧?”


    駱聞舟:“……生你,滾蛋!”


    真是一幫親同事。


    他翻過保溫袋,赫然看見上麵眼熟的酒店標誌——他剛從人家門口回來。


    駱聞舟的眼角頓時狂跳起來。


    “哎,這好像是北邊那家土豪酒店,”郎喬突然說,“他們家自助餐廳不是高冷得什麽一樣麽,怎麽半夜三更還營業,還……還送外賣?這麽親民!”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駱聞舟額角迸出了兩條小青筋,“哪他媽那麽多問題?不想吃就幹活去!”


    郎喬端詳著駱聞舟的表情,死去多年的少女心沒有征兆地詐了一下屍。


    她仔細一想,這麽“鴛鴦蝴蝶派”的一頓夜宵,仿佛確乎不符合駱隊“煎餅果子熱豆漿”的居家風格,一個全新的思路湧入了她的腦子,郎喬脫口說:“等等,不會是有人想泡你,特意送來的愛心晚餐……哎喲!”


    她的腦門被駱聞舟用紙團砸了個正著。


    駱聞舟裝聾作啞地強行忽略了關於夜宵的話題,在撲鼻的食物香氣中,他麵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方才被打斷的話音:“你們一邊吃我一邊說,我現在需要各位分成兩組,第一組從失蹤兒童信息平台上整理本市各轄區、各縣區所有兒童失蹤案檔案,主要關注這些失蹤兒童的性別、年齡,失蹤時的體貌特征,與當時的案情簡述這四項,依這個順序,咱們從粗往細篩查一遍——時間先限定在最近兩年。”


    陶然問:“你懷疑曲桐不是第一個?”


    “嫌疑人漫長的追蹤做得不露痕跡,並且在突發情況下不驚不慌地帶走了曲桐,說明他們當時目標很明確,就是跟蹤綁架,不存在突發性和激情衝動,我覺得曲桐絕對不是第一個。”駱聞舟沉聲說,“既然我們找不到現在的證據,那就找以前的——第二組,我要你們去挖蘇落盞、蘇筱嵐和許文超這兩代人的所有資料,成績單、賬戶、通訊記錄、個人電腦等等設備,全部都要徹查。”


    這兩項任務有如兩座大山,用腳脖子聽都能聽出巨大的壓力,五行山似的鎮在眾人頭頂上,一時間記筆記的記筆記,低頭吃東西的低頭吃東西,連美味的夜宵都跟著沉痛了起來,再也沒人顧得上探究這頓飯的真相了。


    駱聞舟隔著餐巾紙抓起一隻烤雞翅,三下五除二把那雞翅啃得跟蝗蟲飛過的稻田一樣:“都是體力活,補充完體力就行動,小郎來做匯總。”


    “老大,那個蘇落盞不再審一審了嗎?”


    “沒用,”駱聞舟說,“對付大人,你可以激他、嚇他、詐他,但那個蘇落盞……你坐在她對麵,她心裏根本不把你當同類,說不定在她眼裏,人跟羊沒什麽不一樣,都隻是獵物和食物。再說她太小了,證詞隻能作為參考。這事還是要做得紮實一點,二十年前那樁案子的受害人的家屬現在還在樓道裏,誰也不想把這件事拖到我們退休的時候吧——速度點。”


    這種枯燥的文字整理工作,完全無法激發人的腎上腺素,淩晨時分尤其令人昏昏欲睡,得靠劣質咖啡才能強打精神。所有走失兒童的信息記錄都十分簡潔,男孩女孩、多大年紀、在什麽地方丟的、怎麽丟的……至於那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喜歡什麽,脾氣怎樣,家裏還有什麽人每天在噩夢裏醒來、打算用餘生沉浸在沒有希望的尋找裏——就都不會體現在紙麵上了。


    把所有悲劇羅列在一起,就像是災難中死難者的碑文,又觸目驚心、又冗長無味。


    轉眼天就亮了,會議室裏堆滿了空咖啡罐和煙頭。


    “女孩,年齡在9到14歲之間,無故走失後至今毫無音訊的,排除掉留了書信自己離家出走的以及後來找到屍體證實死亡的案例,去年總共有三十二起,前年是三十一。考慮到體貌特征,刪去發育較早、長得比較像大人的孩子,以及尚未進入青春前期,看著像剛還完牙狀態的,去年的案例總共有二十六起,前年是二十起。”


    駱聞舟把茶水倒在濕巾上,擦了一把臉:“那加上碎花裙這個特征呢?”


    “去年一共七起,前年是八起。”郎喬抬起頭,周圍的同事各種哈欠連天,隻有她被電腦屏幕的熒光映得臉色發白,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全然沒有一點睡意,“駱隊,你們要不要看看?”


    她把筆記本連上了會議室的投影儀,一打匯總的照片打在了白布上,陶然打了一半的哈欠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十五個女孩子,或許單獨拿出來看,誰和誰長得都不像,可是這樣羅列在一起,她們身上的特征卻奇異地被無限淡化,唯有那種介於女童和少女之間的微妙氣質凸現出來,格外統一,乍一看簡直分不清誰是誰!


    陶然喃喃地低聲說:“不會吧……”


    那些女孩子好像灑在地上的一把幹花,被淹沒在海量的兒童失蹤案信息中,漸漸成為故紙堆裏積壓的一部分未結案件,杳無蹤跡,如果不是偶然,誰也發現不了那是一根藤上長出來的。


    那是燦爛陽光下,藏在密林裏的一株有毒的藤條,它根係龐大、枝蔓悄然,像一張隱形的網,僅僅露出冰山一角,已經叫人不寒而栗。


    “往前翻,”駱聞舟說,“查前十年……不,前二十年,一直追溯到當年蓮花山那連環綁架案時期!”


    費渡一早叫人送來了換洗衣服,把自己整理好,讓助理開車送他到了白老師家裏,開門的卻是一位中年男性。


    那男人中等身材,國字臉,肩膀很寬,戴著一副眼鏡,穿著樸素到不太起眼的地步,看過來的目光卻莫名地讓費渡一皺眉。


    他的眼神並不強勢,也並不犀利,卻有種特殊的存在感,好像一根極細的針,能無聲無息地穿透人的毛孔。


    費渡愣了愣,隨即十分有禮貌地說:“您好,我找白老師,昨天約好的。”


    “哦,”中年人扶了一下眼鏡,“我知道,是小費先生吧?白倩是我愛人,快請進。”


    說話間,白老師已經迎了出來,男人似乎要趕著出門,溫和地與白老師打了聲招呼,夾起公文包走了。


    “他在燕城公安大學工作,”白老師注意到費渡回頭看了男人一眼,順口介紹了一句,“其實是個隻會掉書袋的書呆子,什麽都不會,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課和寫文章——你這次要借的那本書就是他編的。”


    費渡的目光落在手上那本《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心理學研究(第三版)》上,在編者“潘雲騰”這三個字上逗留了片刻。


    “最近怎麽樣啊?”白老師倒了茶水給他,“你上次跟我說你想念個研究生?真是嚇我一跳,頭一次聽說你們這種社會成功人士有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生規劃,不會是在我這翻了太多學術資料的緣故吧?”


    “我本來就是個吉祥物,”費渡不以為意地說,“我父親給我留下了一支非常優秀的職業經理人團隊,能協作也能互相製衡,用不著我凡事親力親為,其他股東們更是巴不得我少去指手畫腳,老老實實拿分紅就好,這種沒用的‘少東家’老老實實去念個書,別總拿‘西太’的文憑出來丟人現眼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


    白老師奇怪地說:“以你的條件,出國去念個mba不是更有幫助嗎?我們這一行太偏了吧?”


    費渡笑了起來:“白老師,像我一樣的敗家子們好多都在讀‘靈異研究學’和‘披頭士專業’,相比而言,我的興趣愛好已經不算小眾了。”


    白老師失笑:“確實,你們反正不擔心就業問題——你對哪個方麵比較感興趣呢,也許我能給你介紹導師。”


    “這方麵就挺有意思。”費渡晃了晃手裏那本厚厚的書。


    白老師一愣,就見那年輕人臉上露出一點半帶玩笑的自我調侃:“聽說公安係統內部有不少形象良好的美人,萬一我能近水樓台呢?”


    費渡從白老師那裏告辭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充滿電的手機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他兜裏沒響過,費渡琢磨了一會,在助理請示的注視下,開口說:“去市局。”


    助理一愣:“費總,出什麽事了,要報案嗎?”


    費渡衝她一笑,助理跟了他好幾年,已經學會了辨認這花花公子各種笑容的含義,頓時打了個寒噤,感覺這位少爺的口味越發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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