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一個人即使再厭倦某種生活,當知道自己即將離開的時候,也會生出一點受虐狂般的眷戀來——何況褚桓一點也不厭倦離衣族。


    從河那邊回來以後,褚桓不再每天往樹林裏一鑽、除了南山之外誰也不搭理了,他在族人麵前的存在感忽然變得高了起來。


    以前,褚桓真心不喜歡小孩和小動物,他看見小崽子就繞道走,聽見他們嘰嘰喳喳鬧頭就大兩圈。


    但是有一天,當他站在自己的窗前,抬頭看見好幾個小東西蝙蝠似的在樹梢上掛了一排,伸長了脖子,還自以為是在悄悄偷窺的模樣,褚桓居然奇跡般地沒覺得煩。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貓嫌狗不待見的樣子,心說:“這小璐兒將來要是一生生倆,他們家這輩子還有個清淨的時候麽?”


    褚桓抬手衝樹上的偵察連招了招手,一幫小崽子伸長的脖子頓時從鵜鶘縮成了烏龜,扭扭捏捏地你打我一下,我踹你一腳,全都互相推諉,不肯先動。


    最後,還是小禿頭一馬當先,仗著一塊糖的交情,從樹上一躍而下。


    偵察連這才跟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地全部跳下樹,褚桓回屋抓了一把糖,一人給了一塊,就把這群崽子都打發走了。


    當然,也有不那麽好打發的,比如小禿頭。


    小禿頭貪心不足蛇吞象,吃完了糖,還惦記著人,他在原地十分審慎地思考了片刻,決定臉皮厚才是一個人能成功的第一塊基石,於是沒羞沒臊地膩在了一邊,衝褚桓展開了兩條胳膊。


    褚桓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幹嘛?你不是要抱吧?”


    小禿頭清晰地驗證了他的想法:“抱抱!”


    褚桓趟地雷似的,戰戰兢兢地往前邁了半步,跟小禿頭保持著安全距離,壓低了聲音,用他半生不熟的離衣族話試圖跟小禿頭講道理:“一個陰沉凶猛的老男人,到一個熱情洋溢的兒童之友,這個距離是很遠地,你知道嗎?有地麵到太陽那麽遠,我才剛剛起步,你要給我時間。”


    也不知道他是發音不準沒說清楚還是怎樣,反正小禿頭聽了絲毫不為所動,執著地衝他紮著胳膊。


    褚桓見曉之以理不管用,隻好動之以情——又遞出一塊糖:“吃吧,吃完自己玩去,乖。”


    堂堂離衣族野豬一般的兒童,哪是那麽好收買的?小禿頭拿了糖,不但不為所動,還衝褚桓展開大招: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那條神奇的小毒蛇又不知從哪冒了出來,見到此情此景,當機立斷決定跟著一起裹亂——它飛快地攀上褚桓的褲腿,纏住了他的另一條腿。


    褚桓:“……”


    他兩條腿上承載著“人與自然”的重量,真是舉步維艱。


    褚桓隻好用懷揣炸藥包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捧著小禿頭,將他送回了他父母那裏。


    對於自家倒黴孩子的所作所為,孩他媽萬分羞愧,當著褚桓的麵就倒拎起小禿頭,將他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屁股。


    褚桓權當沒看見,裝聾作啞地溜走了,小毒蛇從他的肩上探出頭來,向著那哭爹喊娘的方向投去了同情的一瞥。


    小禿頭就這樣,在他生命之初就飽嚐了“真愛是人渣”的世態炎涼,嚎了個肝腸寸斷。


    褚桓經過一片小山坡的時候,正好碰見一群放牧的小夥子湊在一起消遣,他們磕牙打屁的聲音遠遠地被風送到了褚桓的耳朵裏。


    無論多麽淳樸善良的小團體,也總有那麽一兩個倒黴蛋是平時被大家欺負的,顯然,離衣族的漢子圈裏,馬鞭就是“吃飯睡覺打豆豆”中的那個“豆豆”。


    幾個人將馬鞭圍在中間,馬鞭正在那臉紅脖子粗地辯解:“在河那邊的時候,我跟大王大王一起住了好多天,算賬的時候還是我幫他算的呢!他還說我是他兄弟。”


    其他人起哄:“吹牛吧!”


    一個小夥子捶著馬鞭的胸口挑釁:“你說你是他兄弟,那你敢不敢把他叫過來喝一杯?”


    馬鞭:“我……我……”


    “哎,我看見他了!你去啊——你不是說他是你兄弟嗎,那你一招手他就過來了嘛!”


    “接著吹啊!”


    “就是,吹好大的牛,不就一起去了趟河那邊嗎?大山還去了呢。”


    “我們還天天跟大王大王一起上課呢,你連人家的話也說不好,還兄弟。”


    馬鞭的臉漲得通紅,憤然甩開其他人,憋足了氣,大步流星地向褚桓走來。


    但他的勇氣一路走一路泄,等到達褚桓麵前的時候,基本上漏得底都不剩了,他低著頭,懺悔罪行似地走到褚桓麵前,髒兮兮的兩隻手緊張地搓揉著褲腿,臉上充滿了外語不及格的中學生與外教狹路相逢時的絕望。


    褚桓充滿惡趣味地從他的反應中找到了一點“為人師表”的樂趣——盡管與其說是任課老師,他覺得自己更像個教導主任。


    褚桓:“馬鞭,找我有事?”


    馬鞭結結巴巴,臉紅得能在路口停車了:“我……我……喝……喝……喝喝酒。”


    ……總覺得他快哭了。


    褚桓本想為難馬鞭一下,看著這小夥子窘迫成這樣,也就不大好意思了,於是伸手一搭他的肩膀,痛快地答應說,“行,走吧。”


    馬鞭沒料到這麽容易,震驚地在原地僵立成了一塊棺材板——不單是他,那邊所有大齡熊孩子全都跟著一起傻眼了,活像集體中了定身法。


    褚桓摸摸鼻子,不知道自己平時是有多高貴冷豔。


    一群小夥子誰也不好意思和褚桓搭話,最後他們推推搡搡,一致決定把馬鞭扔了出來,馬鞭踉蹌兩步沒站穩,來了個單膝下跪。


    褚桓在小土坡上坐下,自然而然地翹起了二郎腿,悠悠地說:“孩子啊,沒過年,跪也不給壓歲錢。”


    馬鞭緊張之下,根本沒聽懂,他感覺自己是被同伴推出來,大庭廣眾之下給架在了火上烤,腦子裏糊得一塌糊塗。


    抓耳撓腮良久,馬鞭才搜腸刮肚地憋出了一句話:“大……大王大王,你……你原來在你們家,也放馬嗎?”


    褚桓麵不改色地說:“我不放馬,我打獵。”


    眾人有沒聽懂的,連忙小聲向周圍的人打聽他剛才說了些什麽,議論了一會,弄清他說了什麽,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有一個小夥大聲說:“打獵兔子嗎?”


    說話的小夥子娃娃臉,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名字叫“驚天動地的雷聲”,褚桓簡化了一下,管他叫“二踢腳”。


    “那叫‘打兔子’,不是‘打獵兔子’,漢語裏該省的字要省。”褚桓扶了扶眼鏡,自覺還挺有點人民教師的意思,他說,“我主要打野狗,以防他們咬人,可以說是個專門打狗的。”


    方才那個二踢腳扒拉了馬鞭一下,小聲用離衣族語問:“不相信怎麽說?”


    馬鞭就指導:“不相親。”


    二踢腳低聲念了兩遍,感覺自己已經掌握了這個詞,於是胸有成竹地大聲說:“不相親!”


    褚桓不懷好意地瞥了他一眼,促狹地一笑:“相親?這就開始惦記姑娘了,你成年了嗎?”


    放牧的小夥子們連忙組成臨時語言學習小組,又是一陣大議論,足足五分鍾,他們才眾人拾柴火焰高地討論出了褚桓那句話的意思。


    隻見二踢腳的臉色由迷茫轉成了窘迫,最後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把馬鞭揪去單挑了。


    南山跟長者從遠處走來的時候,就看見族人們個個東施效顰地學著褚桓蹺二郎腿,翹得千奇百怪、姹紫嫣紅——坐著的跟著學就算了,還有個別奇葩站在一邊,一條腿觸地,另一條腿艱難地抬上膝蓋,獵奇地金雞獨立著。


    離衣族的男人們都仿佛是精神過頭,無論是站是坐,都要筆杆條直地如鬆似鍾。


    像褚桓這樣鬆鬆垮垮地往那一坐,隨便靠著什麽翹起二郎腿這種動作,本族人是沒有的。


    他們永遠也學不會褚桓那種“人在這,神在那”的懶散和心不在焉。


    長者看了一眼,對南山說:“他以前不是不大和族人們混在一起嗎?”


    長者是個老頭子,穿著一身肚兜一樣的奇裝異服,胸前一個大口袋,裏麵塞滿了各種水果,活生生地塞出了一個g號大胸。


    此人平時比褚桓還要神出鬼沒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是不見人的,就是守山人來了,他也沒有親自露麵,最後還是臨走的時候魯格去拜會了他。


    褚桓來到離衣族的幾個月光景,隻見過那老頭一麵。


    南山對長者的態度一直是恭敬中夾著親近,他順著長者的目光望去,嘴角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一點笑意:“可能是悶了吧。”


    長者從胸前的兜裏摸出了一個果子,枯瘦的手一掰,就把那東西掰了兩半,看了看已經爛了的心,他的嘴角往下撇成了拱橋:“蟲咬了。”


    南山從褚桓身上收回目光:“嗯?”


    長者指桑罵槐的說:“有些東西就像這顆果,看著漂亮,掰開一看,裏麵不是根本沒長開,就是被蟲子咬了。”


    南山一皺眉:“你說褚桓?他不是。”


    長者把爛果子扔在一邊,又從肚兜裏挖出了兩串帶秧的野草莓,扔給南山一串,隨手擦了擦,就往嘴裏塞去。


    長者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南山腰間的口琴,含糊地說:“你憑什麽知道?因為他給了你幾個小玩意,送了你幾本書?”


    南山沒吭聲。


    “你和幾個外麵的人打過交道?你連你爸都不記得了,他當年啊,也是……”


    “我就是知道。”南山驟然出口打斷了長者。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喜歡別人質疑褚桓,無論是魯格還是長者,南山決定簡單粗暴地終結話題,於是他說:“我生氣了。”


    說完,他就這麽走到水邊,把草莓洗了洗,徑自把長者丟在了一邊,向褚桓走了過去,毫不避諱地當著長者的麵借花獻佛。


    放牧的小夥子們眼見族長來了,立刻一哄而散,南山把鮮嫩欲滴的野草莓遞給褚桓:“請你吃。”


    “還有這個?”褚桓眼睛一亮——他倒不是愛吃水果,他就是喜歡這種紅得透亮綠得水靈的植物,“你們這是個風水寶地,冬天不冷,夏天也不熱吧?”


    “那是因為還沒到冬天。”南山說,“你喜歡我們這嗎?”


    褚桓毫不猶豫地點頭。


    南山接著問:“喜歡我嗎?”


    褚桓:“……”


    他雖然明知道南山隻是由於語言文化差異,有些詞不達意的口無遮攔,但是由於心懷鬼胎,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心虛了起來,險些把自己噎住。


    南山見他不回答,驀地有點緊張,本來就直得板軍姿一樣的腰挺得更直了。


    褚桓頓了頓,說出來的話又不由自主地規避主要矛盾,轉了個彎:“你那麽招人喜歡,誰不喜歡?”


    南山聽出他話裏的勉強,心裏一瞬間失落了起來。


    沉默許久,他悶悶地問:“既然喜歡,為什麽不留下?”


    褚桓偏頭看向他:“如果我要走,你想跟我一起去外麵嗎?”


    “想,”南山坦然地回答,“但是我不能離開。”


    褚桓捏起他的一縷頭發,把發尖夾在手指尖把玩:“那我和你差不多吧——盡管在我們那,我不像你那樣舉足輕重,隻是個小人物,但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我去做,我還是必須馬上就走,你明白嗎?”


    南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褚桓拍了拍他的肩,站了起來,指著他腰間的口琴說:“別把那玩意掛在腰帶上,傻不傻?褲子都快給墜掉了。”


    南山一把按住褚桓搭在他肩上的手。


    “你……你如果要走……”南山的聲音有一點沙啞,“一定要在冬天之前,冬天我們這裏封山,你就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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