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撤退已經來不及了。


    音獸在上岸的那一刻驟然加速,這幾隻畜生明顯就是奔著袁平去的。


    水邊的石林對人來說,是錯綜複雜如迷宮,但是對於比常人高出三倍左右的大音獸,這個迷宮就成了個粗製濫造的二維圖案,它們居高臨下,能一目了然。


    袁平沒有回頭,當他聽見身後的動靜不對時,已經盡可能地將自己縮成了一團。


    他不缺速度也不缺體能,更不缺經驗,嫻熟地借著周圍的石頭躲避一波一波的攻擊,可就算是這樣,物種差距的巨大惡意還是毫不留情地糊了他一臉。


    袁平被那幾個大家夥追得喪家之犬一樣。


    頭頂尖銳的陣風幾次三番擦著袁平的頭皮而過,大小石塊碰撞地聲音營造出某種近乎槍林彈雨的錯覺。


    驀的,音獸方步是不耐煩追這隻小螞蟻了,它那房梁一般的尾部探出,橫空一掃,頓時將石林掃得一片飛沙走石。


    袁平冷汗都下來了。


    獅子與老虎再凶猛再可怕,也永遠無法帶給人這麽大的視覺衝擊力,大概人類永恒的恐懼始終隻能歸結為兩個形象——披著一身冰冷鱗片的爬行類,還有一身粘液長著惡心口器的昆蟲,尤其他們的個頭大到不能接受的時候。


    袁平感覺自己的腎上腺素水平高得快要爆表了。


    音獸張開血盆大口,伸出蛇一般狀如尖鎬的長牙,而袁平的腦袋顯然就是它準備在上麵刨個血窟窿的地界。


    袁平已經將自己的視角拉到最大,卻依然無法找到一個可以閃避的死角,在音獸大嘴咬下來的一瞬間,情急之下,他隻好硬著頭皮不退反進,將一塊大石頭塞進了它嘴裏。


    音獸這一口咬得正正的,隻聽“嘎嘣”一聲,那半人高、百十來斤重的巨石居然給橫切兩半,一起飛出來的還有音獸的一顆鐵齒銅牙。


    袁平當時預感就不大好。


    其實設身處地想一想,任誰被食物硌掉一顆大牙,恐怕都得失聲嚎叫一番。


    果然,下一刻,掉了牙的音獸嘶聲咆哮,看不見的音波向他當胸襲來,袁平避無可避,隻好側身滾在地上,雙臂抱住頭,硬挨了一下,這還不算,這一聲咆哮響起如發令槍,另外兩隻音獸頓時仿佛收到了某種信號,同時張開了嘴。


    褚桓一把奪過大山手裏的弓,縱身從山坡上跳了下來,他吹了一聲尖如破曉的口哨,音獸對聲音格外敏感,頓時將注意力轉向了褚桓。


    褚桓第一箭已經離弦而去。


    可是他的手在抖,這一箭居然射偏了。


    他那一箭抽到了音獸的大鼻孔,簡直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褚桓腦子裏“嗡”的一聲,整個人都木了。


    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在褚桓身上的,以他手裏這把弓的精良程度,他可以一箭射到數十米外麻雀的眼睛,音獸的大眼珠足有人臉那麽大,他怎麽會打歪?


    褚桓的手腳無法抑製地冰冷起來,關節僵硬,手心的冷汗幾乎讓他握不住弓。


    袁平那有意無意豎起來的中指,以及那突然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的側影,似乎都將褚桓年代久遠的記憶抽離了出來,劈頭蓋臉地摔在了他身上,還依然帶著新鮮的血腥味。


    “我在幹什麽?”他想,“我到底在幹什麽,為什麽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當然,盡管箭射偏了,音獸的注意力依然被他拉偏了。


    這時,南山已經飛快地從石林中穿過,趁那畜生一扭頭,他一邊拎起袁平,飛快地往後撤退。


    三頭音獸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被聲東擊西,同時回過神來,衝南山撲了過去。


    南山低喝一聲,以他為中心,颶風般的氣流席卷而出,他這一下近乎爆發,短時間之內,周遭兩米範圍內所有巨石全部移位,蒼龍擺尾般的橫掃向麵前的巨獸。


    當中那一頭缺牙的音獸大約是平衡感受到了影響,被攔腰撞出了三四米,笨重的身體摔在它一側的同伴身上,兩隻音獸滾成了一團。


    南山不敢遲疑,馬上架著袁平從颶風中撤回來,袁平守門人的身體素質盡顯,這麽一會地工夫,他已經清醒了過來,隻是被南山拽著,腳下還微有踉蹌。


    南山:“褚桓,走!”


    褚桓的麵色與他的關節一樣蒼白,他骨節嶙峋的手指虛搭著弓弦,目光從袁平臉上一閃而過,側身讓過他們:“我斷後。”


    南山聞言腳下殊無停頓,助跑幾步,將袁平像拔蘿卜一樣原地拎起來,驟然往上一悠,身處上方的小芳和棒槌同時探出頭,一邊一個,默契十足地拉住了袁平的兩隻手,演雜技似的將他吊了上去。


    袁平腳還沒站穩,身體已經探了出去,衝南山大聲喊:“你不能管他!再他媽慣著,他就廢了,寧可讓他站著死在這裏,也比活成一灘爛泥強!”


    南山充耳不聞:“去下遊,我們馬上跟上。”


    大山:“族長!”


    族長不再回應,南山頭也不回地向褚桓跑去。


    隨著南山本人的離開,原地的氣流頓時開始消散,再也沒有飛沙走石的能力,音獸的咆哮聲四下回蕩,縱然不是直麵,褚桓也依然能感受到那種轟鳴的震蕩。


    他的胸口仿佛被一柄看不見的大錘敲擊著,然而他並沒有做任何的防護,隻是再一次、一絲不苟地拉開了手裏這把古樸得可以羅列進博物館的弓。


    他又不是聾子,當然聽見了袁平的話。


    再一次的,他認為袁平說得對。


    一頭音獸自下而上地以極快的速度脫離了颶風的範圍,直向褚桓撲了過來,褚桓腳下卻仿佛生根了一般,一動也沒有動,直到那畜生與他近在咫尺,淩厲的腥風甚至侵染了他的鬢角,他在那音獸棕黃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狼狽的倒影。


    弓弦已經被拉得太緊,離弦而出的時候發出一聲近乎淒厲的尖叫,被化開的空氣彌漫出孤注一擲的殺意,音獸巨大的口鼻與褚桓擦身而過,巨大的、類蛇又類蜥蜴的頭部猝然高昂而起。


    褚桓知道,它將會本能地發出叫聲。


    在它張開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波的那一瞬間,他有一個機會。


    而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哪怕半秒鍾的拖遝都會讓音波直接撞在他身上,褚桓沒有袁平那守門人的結實身體,這種噸位的大家夥,很可能當場震碎他的胸骨和內髒。


    三根箭矢已經上在了弓弦上,音獸卻突然將頭仰起了九十度。


    褚桓眉心一擰,這個角度對他而言十分不利。


    但他已經別無選擇。


    電光石火間,褚桓從巨石上借力一躍而起,這時,他突然感覺腳下恰好有一股氣流,虛虛地托了他一把,那一點氣流如清風拂麵,對人體的重量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把溫柔的撫慰。


    卻讓褚桓精神一震。


    南山?


    “南山在這裏”的這個認知幾乎給了他某種力量,下一刻,褚桓在音獸張大嘴一瞬間,十分光棍地橫過一條腿卡在了音獸的下顎上,用自己的身體撐在它的血盆大口前,借住重力將音獸的腦袋壓了下去。


    才一接觸,他已經感受到了那可怕地咬合力,褚桓幾乎能聽見自己的骨骼發出“咯咯”的震顫,他不敢遲疑,在飛快下墜中驟然鬆開弓弦,三根利箭毫不留情地戳進了音獸的喉嚨裏。


    而後他聽見了南山的聲音:“跳下來!”


    褚桓不假思索地蜷起身體跳了下去,巨大的、柔和的氣流在他落到半空中的時候就攔腰接住了他,隨後一條**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腰。


    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褚桓的感官驟然放大,隨即,他發現南山卡在他身上的手肘有卡斷他肋骨的趨勢。


    然而還沒等他出聲提醒,南山就放開了他。


    褚桓回過神來:“分頭走,我把這兩隻變異鱷魚引到山穀腹地,你先去下遊追他們。”


    南山滿身陰鬱,一言不發,不說同意也不說反對,麵無表情地瞥了褚桓一眼,率先從石林中穿過去,直奔山穀腹地的方向。


    褚桓原地怔了一下,連忙跟上。


    此時三頭音獸已經基本被他幹掉了一條,還剩兩頭,其中一頭被袁平磕斷牙的不知為什麽勇猛異常,速度格外的快,照這樣下去,褚桓估計他們倆到不了山穀腹地,就會被追上。


    褚桓起落幾次就攀躍到了較高的地方,回身就是一箭,這一次,他沒有失常,尖叫的箭矢準確無誤地命中了音獸的眼睛,這隻最為巨碩的音獸繼沒了板牙之後又沒了一隻眼睛,整張臉都不對稱了。


    此時不咆哮何時咆哮呢?


    褚桓已經做好了再體會一次出車禍撞出腦震蕩的感受,突然,南山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猛地把他按在了石林之後,抬手壓下他的脖子,強行將他的腦袋按進了自己懷裏,直接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扛了一下。


    褚桓隻覺得南山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蹌了幾步,他聽見南山的胸口紊亂而急促的心跳,嗅到他懷中發梢總是難覓蹤跡的桂花香。


    南山似乎悶哼了一聲,隨後大力將褚桓往前一推:“走,不用回頭,它們聞到人的味道肯定會一直跟著的。”


    褚桓仿佛體味出了一絲特別的意味,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廢話,更來不及細想了。


    兩個人飛快地穿過連片的石海,往山穀腹地方向迅疾無比地跑去。


    兩條幾米高的音獸動靜非同小可,加上褚桓行走途中會故意製造響聲,很快,腹地中隱藏的扁片人就得知了天敵的存在,尖銳的號角聲連成了片。


    以音獸對聲音的敏感程度,驟然陷入了這種噪聲環境中,頓時愈加焦躁起來。


    這裏的扁片人雖然更多,但是不成規模,毫無頭緒,素質也參差不齊,有跑得快的,還有跑的慢的。


    跑得快的兵分兩路,一路喊打喊殺的向著音獸奔跑了過去,另一路四散潰逃一瀉千裏,唯有那些老弱病殘跑得慢的相當團結,統一一致地呆立在場中,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兩方怪物亂成了一團。


    一個扁片人一眼看見了渾水摸魚的兩個人類,頓時準備發出警報,然而號角才抬起一半,一箭已經射穿了它幹癟的喉嚨。


    甫一接觸,音獸就陷入了扁片人和“瘋狗”的海洋裏,連褚桓和南山都被衝散了。


    南山扭斷了擋在他麵前的穆塔伊脖子,一回頭已經不見了褚桓人影,頓時一慌,再顧不上自己還在生氣不想搭理他。


    他突然毫無道理地怨恨起自己,南山想,如果不是自己把褚桓卷進來,如果在山門那邊,不是自己私心作祟,幾次三番地想要多留他幾天,一直把人留到震動期前,甚至……如果在邊界的縣城裏,如果不是自己明知道認錯人,也硬要將人帶回來……


    南山不知不覺地退到腹地邊上,為了找褚桓,他不惜站在高處,將自己變成個靶子。


    就在這時,他的腳踝被小石子砸了一下。褚桓突然從旁邊的山澗中冒了出來:“快快快,你爬那麽高幹什麽,下來,還不快走!”


    兩人潛在溪水中掩住自己的氣味,淺的地方貓著腰蹚水,深的地方直接遊,像兩條滑不留手的水耗子。


    然而盡管這樣,水路也並不輕鬆。每十來步遠,他們就能聽見“噗通”一聲,一個扁片人或者一條瘋狗落到水裏,死的就算了,有時候碰上半死不活的,還要廝殺一番,還經常碰見半隻的穆塔伊,一隻落下來,整條溪水就都紅了。


    直到這天落日西沉,兩人才湯湯水水的甩脫了滿腹地的怪獸。


    山澗到了下遊,行將流入湍急的大河裏,兩個人就不敢在水裏走了,一旦水深了,裏麵可就不一定有什麽東西了,他們倆上了岸,還在滿身滴水,隻好不忙追人,先就地休整,將衣服曬幹再說。


    褚桓扒掉浸水的破抹布一樣的襯衫,又彎下腰,過於仔細地擰幹自己的褲腿,把鞋脫掉扔在一邊,一左一右地還給它們擺了個造型,做完這一切,他終於無事可忙了,這才仔細地擦幹淨眼鏡片上的水,扣在一點也不近視的雙眼前,好像帶上了一副刀槍不入的盔甲,磨磨蹭蹭地來到了南山麵前。


    南山瞥了他一眼,見沒擦幹淨的水珠從他的頭發上滴下來,順著鎖骨和胸口一路流下來,叫人浮想聯翩地滑過腰線鑽進褲子,頓時像被燙了一樣地移開了視線。


    南山心裏如同一鍋亂燉,又是窘迫,又是無來由的怒火,又是莫名其妙的悔意,又是漫無邊際的悵惘,不分青紅皂白地混跡於一處,如膠似漆地將他拳頭大的心擰成了一團亂麻。


    他不開口,褚桓就有點惴惴的,他在南山身側站定,莫名地想起南山將他按在懷裏擋住音獸攻擊的那一刻,臉色幾變,褚桓終於緩緩地半蹲下來,艱難地開口說:“我今天狀態不佳,添麻煩了,對不起。”


    他的道歉生澀又不熟練,顯然是缺乏練習。


    褚桓本是個自戀的人,自戀的人最會搜腸刮肚地放大自己的優點來自賞,縱然偶爾有些小錯,也是客觀環境或者別人的問題,無辜的自己是可以被原諒的,道歉算什麽東西?


    當然,眼下已經好多了,因為他早就跟自己反目成仇、因愛生恨了。他心裏總是懷著一股無來由的虧欠感,自己也說不清虧欠了誰,但就是不安。


    仿佛隻有讓他把命還來給誰,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入土為安。


    他不由自主地陷在這種病態的視角中,感覺一切都是自己的問題。


    看見音獸的時候,為什麽不能第一時間預判出他們是奔著人來的呢?


    那一箭有什麽理由射歪了呢?


    為什麽他不能再強一點,不讓南山對他有那麽大的不安全感,隨時以為他很脆弱呢?


    南山終於從眼觀鼻、鼻觀口的狀態裏抬起頭,睜眼看了褚桓,他並不知道前因後果,也很難從褚桓一句話、一個肢體語言裏揣摩出多深的含義來,但他跟從了自己的直覺。


    南山抓住褚桓的胳膊,皮膚觸手處冰涼如水,他試探著棲身上前,飛快地攬住褚桓的後背,給了他一個一觸即放的擁抱,然後暗自慶幸自己被水泡成一團的長發糾結著垂在腦後身側,門簾似的能擋住他一切不該紅的地方出現的紅暈。


    褚桓一僵,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南山族長竟是如此的不拘小節,然而他眼□上衣服單薄,褲子濕噠噠地貼在身上,基本遮不住什麽,一舉一動得暴露在南山眼裏,他隻好強行按捺住自己的浮想聯翩,假裝正直地幹咳一聲:“你那個……他們明天會在哪等我們?”


    南山聽他幹咳,自己嗓子也有點癢,於是幹澀地說:“中遊附近吧,我讓他們往下遊方向去了,差不多一天的腳程。”


    褚桓點點頭——他們先前本來是奔著河流上遊的方向,後來臨時改道往下遊走,等於繞了一大圈,恐怕會多走出幾天的路程。


    上遊淺淺的平均水深根本養不出這音獸這種龐然大物,它們必然是出於某種原因,剛遷徙過來,他們必須得去下遊查看一下那裏發生了什麽。


    這些理由褚桓不用問也心知肚明,因此一時間,兩人間就沒有話說了,忽然,他們倆同時站了起來,異口同聲地說:“我去生點火。”


    話音一撞,又一起尷尬地閉了嘴。


    褚桓覺得這次真不是自己浮想聯翩,他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某種曖昧難言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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