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平揮手間,刀刃上半尺長的火苗隨著他大開大合的動作四下翻飛,藤條們雖然畏火,卻依然圍著他躍躍欲試,隻待那火一滅,就要一股腦地報複回來。


    袁平放下大山,將他護在長刀範圍內,向棒槌遞出胳膊:“兄弟,手給我!”


    可是來不及了。


    他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酒精燃燒得實在太快了,就像一叢稍縱即逝的焰火,旋即就隻剩下了一縷青煙,被他逼退的藤條立刻無孔不入地卷土重來,瘋狂反撲,巨大的藤條推開他麵前的刀,刀背重重地撞在他自己的胸口上,袁平一口氣嗆在喉嚨裏,連退了三四步,胸口頓時淤青一片。


    他在劇痛中抬頭,看見那潮水一般的藤條當著他的麵翻滾而來,一刹那捅穿了棒槌的胸口,血肉橫飛。


    袁平臉頰一涼,似乎是血花飛濺到了上麵,他瞠目欲裂,而那些殺人的藤條轉瞬就封上了他麵前的路,他連棒槌的人影也看不見了。


    ……依稀隻是那一個被藤條怪力扭曲得畸形的人,胸口有荊棘般的藤條成千上萬,暴虐地在袁平心上劃出了一個三尺深的剪影。


    棒槌的本名是“堅硬的柱子”,和褚桓的“桓”字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兩個人的名字聽起來都很正直,人卻不約而同的都長得歪歪扭扭,各有各的不是東西。


    他不會數數,三八起來倒是挺有一手,有個很會闖禍的兒子是在樹洞裏野戰生出來的,他還總是臭不要臉地把這件事拿出來掛在嘴邊說……


    大山拚命地向那麵陰毒殘酷的藤條牆撲過去,四處胡亂摸索的手掌不知道躲閃,很快被藤條上的尖刺刮得血肉模糊。


    袁平一邊攔著他,一邊單手在凶殘的植物中掙紮。


    他感到顧此失彼,左支右絀,幾乎沒有時間停下來哀悼片刻,憋得胸口快要炸了。


    而大山的哭喊中,棒槌再沒有回應一聲。


    褚桓卻已經在那心跳聲的指引下,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很遠。


    等他注意到的時候,發現自己一隻腳已經浸在了水中。褚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燒了,盡管他站在冰冷的河水裏,身體卻好像越來越熱,自聽力之後,他仿佛又在遮天蔽日的藤條中喪失了方向感。


    褚桓的鼓膜疼得厲害,似乎是快要被那一陣一陣如雷般的心跳聲擊穿了。


    他發覺自己已經到了對於枉死花而言“燈下黑”的地方,這裏靠近那東西的根部,連最細的藤條也有人腿那麽粗,它們長長的尖端能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岸上,卻不大方便折回自己的樹根處。


    褚桓站在水裏,看見那些藤蔓徒勞而瘋狂地湧動——他幾乎在藤條攻擊的死角上。


    冥冥中,那一直跳動不息的心跳聲把他平安無事地領到了這裏,褚桓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胸口的小“核桃”上摸了一下,核桃發出紅彤彤的熒光,卻奇異的並不刺眼,像一團火光,從他的指縫間透出來,褚桓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這還真是聖物嗎?”


    他小心翼翼地蹚水而過,往枉死花的根部走去,邊走邊盤算著怎麽幹掉它,可是最先撞入他視線的,卻並不是枉死花埋在水下的醜陋根莖,而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累累白骨。


    露在枉死花外麵的那幾具骸骨原來隻是冰山一角,並不算什麽,這裏才是屍體的地下城——隻見此地存放的骨頭種族齊全,本來是形態各異、大小不一,到了這,卻統一地被藤條拗成了同樣的造型,褚桓放眼望去,一大片白骨齊刷刷的都隻有半人高,一個個輕薄如同紙片,掛成一排,顱骨麵貌被拍扁扭曲,臉上有黑洞洞的眼眶、支離破碎的下顎……以及一張黑洞洞的嘴。


    跨物種的如出一轍。


    開滿白花的藤條將它們連在一起,蕩悠悠地懸在水麵上,像一圈晾在繩子上的衣服。


    骨頭表麵還覆著一層幽幽的磷光,乍一看,簡直就像長了一圈詭異的綠毛。


    仿佛一群靜默在黑暗裏的綠毛猴子。


    綠毛……猴子?


    褚桓狠狠地打了個冷戰,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為什麽會冒出這個念頭來,可是“猴子”兩個字從他心頭一閃而過時,他忽然有種誤打誤撞衝破了什麽的暢快感。


    連南山也沒見過真正的幻影猴,褚桓盯著那一群白骨,突然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如果說幻影猴不是活物,也不是死物……那有沒有可能……也許幻影猴根本不是什麽猴子,而是這些和植物共生的、被改造成得像猴子一樣的白骨?


    就在他這一愣神的光景,褚桓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了類似小孩子或者小動物嬉戲的聲音,那聲音如水波,由遠及近,由小及大,從四麵八方向他湧過來,很快充斥了他的一雙耳朵。


    褚桓沒有妄動,他知道,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麽他很可能是最接近致幻物的一個人,他所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可能全部是假的。


    南山說過,“幻影猴”是不能聞,褚桓想了想,有些費力地彎下腰,將自己的褲腿割了下來,撕成兩截,一半已經浸濕了水,另一半是原本就在水麵上的幹布料。


    褚桓將濕的一半蒙在外麵,幹的掩在鼻子上,避免直接接觸那些成分不明的河水,然後他閉上眼睛,靜立原地,屏息凝神了好一會,直到那笑鬧的幻聽終於漸漸散去。


    褚桓這才重新打量起枉死花的核心。


    此時,不知道是不是出於自我安慰,褚桓感覺自己的五官總算清明了些,而那一直如影隨形的心跳聲也不見了,褚桓看見植物巨大的根部紮根在水底,像個猙獰的水怪。


    褚桓捏著短刀,緩緩靠近了白骨群,跟“綠毛猴子”麵麵相覷了片刻,他看著白骨幽深的眼眶,有那麽一時片刻,心裏生出了一絲懷疑——這堆破骨頭真是傳說中的幻影猴嗎?


    這種無來由的懷疑導致褚桓皺了皺眉,鬼使神差的,他略微將手中的碎布拿下來了一些,一股奇怪的味道頓時湧入鼻腔——仿佛是腥,腥氣裏又帶著奇異的甜香,粘膩又撩人,淺嚐輒止地吸了一口,褚桓就感覺自己的骨頭都酥了,像是床帳中情人身上的暖香,而含在甜裏的淺淡的腥更是留給人恰到好處的遐想……他一分神,感覺裏麵仿佛還有一點極細的桂花味。


    褚桓狠狠地一咬自己的舌尖,以一種想把自己憋死的手勁重新捂住了鼻子——再不捂就真流鼻血了。


    那股香味帶來的不是身體上的躁動,而是某種極強的心理暗示,褚桓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會順著自己的心自己構造幻覺,就好像南山隻是說出了“幻影猴”三個字,僅憑一道看不清的影子,他們已經自動代入了猴子的形象。


    打火機不在他身上,褚桓想了想,豎起短刀,一刀斬向離他最近的白骨,那是個扁片人的骨架,被無數根細絲牽著,像個小木偶,細線驟然被褚桓砍斷了小一半,骨架自然失去了平衡,它左搖右晃地動了起來,成就了世界上最奇葩的一場抽搐,連骨架上苟延殘喘的牙齒也在“咯咯”地打著顫,仿佛白骨有靈,別提多瘮人了。


    褚桓看著就覺得鬧心,出刀如電,幾下就斬斷了骨架身上所有的細絲,那具骨架“噗通”一聲掉進了水裏。


    褚桓吃了一驚——這裏的骨架居然是速溶的,入水即化,飛快地將一小片水域染成了綠色。


    他心裏明白,自己走到這裏,回是回不去了,不管這些綠油油的東西有沒有毒,他都隻能往前走。褚桓毫不拖泥帶水,明確了自己的方向後,隨即幹淨利落地一連清掃了一大片白骨,腳下的水越來越綠,到最後,那綠色濃稠得幾近發黑。


    褚桓感覺自己是泡在了一大片油菜湯裏。


    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人蹚水的聲音,褚桓戒備地一回頭,一眼就看見同樣破衣爛衫的南山。


    南山的頭發已經糾結成了一團,擋住了半邊臉,胸前有幾道被帶著尖刺的藤條抽出來的血痕,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


    褚桓吃了一驚:“別過來!這有……”


    誰知南山一看見他,立刻什麽都不管不顧了,二話不說地向褚桓跑來,他那虯結的長發被藤條勾住,南山看都不看,抬手一把將它扯斷,仿佛不知道疼似的,隻是一味的急切。


    他腳下也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忽地一踉蹌,差點摔在水裏,褚桓被他嚇得好懸沒犯心髒病,連忙搶上前一步,抄手把人接在手裏。


    腳下的水顏色烏青,褚桓的臉色卻比水色還要青一些,他一低頭就感覺一陣心驚膽戰,幹脆彎下腰,將南山囫圇個地從水裏抱了出來。


    南山寬肩窄腰,可謂是要哪有哪,當然不是個男麻杆,然而褚桓不知道自己是關心則亂還是怎麽的,他隻覺得手裏的重量出乎意料的輕。


    他頭一次對南山發火,氣急敗壞地衝人吼:“我讓你別過來,你他媽聽不見啊?!”


    南山卻隻是默默抱緊了他,不說話。


    這時,褚桓又聞到了一陣帶著腥氣的甜香,那香氣剛開始是膩,後來卻逐漸地被南山身上混雜著青草氣息的桂花味壓了下去,褚桓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手裏的碎布已經不知道掉在哪了。


    他心中警覺頓生,可是還沒成型,懷裏的人就伸出雙手,環住了他的頸子。


    南山微露舌尖,輕輕地在他胸口上舔了一下。


    褚桓一激靈,下意識地要推拒,南山卻抬起頭,深深地看著他。


    褚桓一看見他的眼睛,當場就把什麽都忘了,他心裏明白場合不對,自己這是色令智昏,卻偏偏克製不了走火入魔。褚桓放任懷裏的人側頭咬住他的鎖骨,細碎地啃噬著,南山那剛從水裏撈出來的、顯得有些冰冷的四肢像是蛇一樣纏在他身上。


    褚桓明知道不對勁,卻就是無法抗拒,他像是患上了皮膚饑渴症,每一寸的肌膚接觸,都如同久旱逢甘霖,能喚起他最本能的渴望。


    南山伸出手指,緩緩地蹭過他的嘴唇,而後湊了上來……


    就在這時,褚桓胸口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灼痛,仿佛有人拿著燒紅的烙鐵在他胸口狠命地捶了一下。


    褚桓當場就沒站穩,連退了好幾步,五髒六腑都翻滾了過來,他扭過頭,當場嘔出了一口血。


    隻見那血化入水裏,絲絲縷縷的,居然發著黑。


    褚桓的胸口先是極熱,一口血吐出來,又轉為極冷——那是從骨子裏透出的一股寒意,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原本縈繞不去的桂花香味倏地散了,再一看,“南山”蜷縮在他胸前的手分明是一把畸形的手骨。


    褚桓:“我操!”


    他就這樣,毫無過度的直接從神魂顛倒跳躍到了汗毛倒豎,腎上腺素水平過山車似的直上直下——這裏哪有什麽南山,他抱在懷裏的分明是一具畸形的骸骨。


    那骨頭嘴裏含著一朵不能嚐地枉死花,正笑盈盈地往他嘴裏送。


    褚桓整個人都不好了,一把將那具骨頭按進了水裏,直到眼睜睜地看著它化成了一碗菠菜湯,心率還沒能平穩下來。


    褚桓感覺自己這輩子,雖說做不到四大皆空,但“高貴冷豔”的架子還是端得妥妥的,他萬萬沒料到有一天自己竟會欲求不滿,淪落到被色誘的境地……被一具紅粉骷髏險些色誘成功,傳出去真是不用見人了!


    褚桓屏住呼吸,微微活動了一下握著刀柄的手,關節發出“咯咯”的動靜。


    他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徹底被這枉死花和白骨群激怒了,超常發揮出了奇高的效率,萬分凶殘地趟過白骨森林,走到哪就清掃到哪。


    隨著他動作越來越囂張,枉死花也越來越躁動,就在褚桓將眼前的最後一個頭骨踩進水裏的時候,枉死花大概忍無可忍了,決心一屁股坐死這個快要鑽進它心髒的蟲子。


    它自斷經脈一般地整個翻到下來,粗大的藤條不靈便的回撤,不惜代價地要把褚桓按進水裏。


    口鼻相連,入水沒個好。


    褚桓一想起那些活生生走斷腿的骨頭,就不寒而栗,他寧可死扛著那些藤蔓被萬箭穿心,也不想沒入水裏像那些魚一樣勻速直線地遊到死。


    好在,這植物對於人的高度來說實在太巨碩了,到底是尾大不掉、周轉不靈,褚桓隻循了一個空隙,就靈活地側身衝向了枉死花的樹根。


    大藤條秋風掃落葉一樣地追在身後,褚桓頭也不回,抽出短刀,狠狠地楔入了枉死花的樹根處,汩汩的汁液登時泉水似的冒了出來,黏稠都像樹枝,又像油。


    藤條巨震,發瘋一樣地在河裏掀起了巨浪,一根大藤條為了卷上褚桓,活生生地把自己掰斷了。


    那些長的、短的尖刺一股腦地勒進了褚桓的身體,帶著要將他挫骨揚灰的力道,褚桓死死地攥住刀柄不放,跗骨之蛆一般地在枉死花的樹根上刮出了一條巨大的傷口。


    就在這時,褚桓突然聽到袁平的聲音:“接住!”


    緊接著,一根箭矢幾乎是擦著他的臉射入了枉死花的根,枉死花又是一顫,褚桓看見,那支箭的尾羽上掛著他那個質量過硬的打火機。


    褚桓仿佛已經喪失了痛覺,他拉鋸式地跟藤條掰起了手腕,良久才艱難地抬起一隻手,直到一口牙險些嚼碎,舌尖滿是血腥味,他才終於夠著了打火機,豆大的火花在鬼蜮般的河水中閃爍出來,褚桓狠狠地將打火機摔在了樹根處冒出的油狀樹脂上。


    他決定賭一把——這東西可燃。


    這次他賭對了,命不該絕。


    枉死花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褚桓覺得自己猛地被抬高了十來米。


    他放的火燎原似的一發不可收拾,貪婪的火舌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周遭的一切。


    整棵枉死花四腳朝天,褚桓最後一眼終於瞥見了天光。


    那卷著他的藤條根部被燒掉了一半,失去了生命力,再也支撐不住成年人身體的重量,褚桓當空掉了下來,而他依然用最後的力氣,緊緊地握著那把短刀。


    褚桓想,如果自己掉進水裏,那他就捅自己一刀,當場血濺三尺,也比變成一隻“幻影猴”強。


    他沒別的誌向,就想活著的時候做個人,死了以後做個正常的死人。


    然而他並沒有一頭栽進水裏,南山再次接住了他。


    褚桓看見,這個南山似乎比方才那個還狼狽,不但狼狽,他還雙目赤紅,眼睛裏似乎也有一片火光衝天,南山抱著他,飛快地穿過那些燒著的藤條與咆哮的樹根,身體溫暖而結實,並沒有蛇一樣的粘膩感,也並沒有那樣冰涼的輕薄。


    褚桓心裏迷迷糊糊地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


    “風流”倆字沒來得及冒頭,他就徹底失去了意識,手中的刀“噗通”一聲滑入了水裏,漣漪四濺。


    火光衝天,他披著一身血淋淋的皮肉,六根不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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